【文學的社會事件簿】鍾喬/美濃30
林纯用〈回到里山〉版画。(图/钟乔提供)
近乡情怯,是一句很曲折却有生命力的成语。很日常,就四个字,道尽一个走在返乡路上的人,内心既想奔向家门,却又有所踟蹰与「怯步」的情怀。这「怯」,并非「却」字,而是戒慎而生徬徨的感觉。
人,会生出这样的情感来,在我想,总和这个人对「近乡」有未知与已知交织的矛盾相关。未知,指的自然是无尽的期待,所生出的期盼;无论风雨或晴时,总是等在时间的彼岸。至于已知呢?无非因为记忆就算化作尘埃,也得以信手被重新编织成册,埋在深心里。
就这样子,我和生命中的第二故乡──美浓,有着深深的烙印。我不曾去细想,第一次到访的景象与内心风景。时间回返1990年代初期,先是在一对兄妹家中的客家伙房歇了脚;而后,便在紧邻居家的烟楼里,整整待了一个午后。上上下下,讨论身体与返乡的种种牵连与关系。那午后,我记得我们喝了大大的茶壶里泡出的茶,茶香混杂在干燥的烟叶味道中。
烟楼里,树头如巨木搭起的危楼,成为一种曲折的诗意空间想像!
那时,犹年轻,经历了《人间杂志》报导现场的洗礼,理解到为现场积极的准备,恰是谦卑对待时空的最好培力;现场,因此具备干预当下的能量。这一切,与刚刚涉猎1980年代岛屿世代性胎动,发生着密切的关联。
记忆中,身体恰如穿越一条通往未知的路上,涉猎披荆斩棘的已知道途。恰恰因为这样,我在《滚动原乡》这部诗集的序诗中,为初识的美浓,留下这样的诗行:
冷战、戒严下的身体,穿越街头架起的思想铁蒺藜,让自由的想像在祭坛上焚烧,即便成灰成烬,也终将带着沉重的伤痕,回返家乡!一对兄妹,是这么实现个体与家乡氏族共同的理想。回到记忆中的现实,当然远非浪漫的想像得以应对。「现实,毕竟是残酷的」时间中,烟楼上嗓门沙哑地,像是穿梭着这席话。
现在的我,回想那时作客钟氏古迹伙房。坐在仲夏午后,显得寂寥的祖宗厅堂条凳上,梁上披挂下来的字迹源远流长,像似呼应着钟氏族谱中所言:「数百有年源流宗派不可紊」,一气呵成,字迹娟秀。
客家经年总有后世子孙重修族谱,那很多个初初到访的日午,在审慎于长辈的应对过后,记忆总停留在檐瓦边角,顺着晨起到午时的阳光,像似时间彼岸洒落下来的记忆光点,在眼前此起彼落,延伸到悬挂在大门上的匾额「颖川堂」上。
这样的时间,我格外不想错过。因为,我将因而靠近父亲的魂,再次聆听他如何以手抄家谱,亲临美浓钟家祠堂。那是一个离乡在外打拚的客家男人,一生最为珍贵的志业:手抄族谱。我自然也知道,为何他手上没一部传承的族谱呢?因为,他穷,没识过字:他是劳动者,与晴耕雨读的想像,隔着现实的沟痕。然而,他下定了决心,在我青少年开始写诗的年龄起,也在客厅的杂物柜抽屉里,混着撕下来的日历纸,藏着一本《三国演义》。那折旧的日历纸,留有他习字的种种笔迹。横横竖竖都是岁月的记忆。
他这么做,除了藉《三国》以思当今局势之外,在心中埋藏着一桩很深的心愿。即是,就算再万分苦恼,怎么困顿也要学会「汉字」,他于是勤于抄写《三国》中的片片段段。因为,学了如何写的下一步,便是晨起搭乘巴士,展开漫长的旅途,远赴美浓一个客家钟氏祠堂,央远亲拿出族谱,让他得以抄写。
他,坐下来。开始抄写,古迹檐角洒落的阳光,或许恰是我身上留存的,那抹午阳的记忆。他沉默了,我想。因为他在斟酌着自己的字迹,劳动者的汉字迹痕,如何在纸面上留下记载。这是他衷心在意,如履薄冰,字字完成的心愿。于今,泛黄的纸页,简单的订书针连结成一册族谱,置放书架的第一层。随手取来,我看着,惊讶他娟秀的字迹,如何与他劳动的脾性、粗糙的手掌,产生如此反差的「共时感」呢?
惑问着!恰在这样的瞬间,他亲临美浓,找到来自苗栗三叉河家乡,一个客家男子千百年的传承;据父亲说,这是十七世来台祖锦贤公,在一次剧烈的地震过后,经由劫后余生的启示,托给他的梦境。他这么相信,我这么在灯下,阅读他抄在泛黄家谱上的字迹。一开头,他抄写着:
钟氏之族世传微子之后微子封宋武王以宾礼之不敢臣也
古文无逗点分号,当真恼人,也就这样,他说服了自己,学了汉字,去了美浓,好似也找到古老的身分认同。多年以后,他将如何继续认真对待这份传承呢?当时间随机缘渐渐逝去,我还来不及问他时,他已远行。或许,他的远行促成我更多洄游美浓,去追寻一种时代的更迭。因此,第一次在月光山脚下的一片树荫,偶然听见某户农家的四合院,传出〈我等就来唱山歌〉的高声吟唱与唢呐声响共鸣时,我知道,那歌声里,有我和他始终相系的土地与长河──称作美浓。
时空转化,场景始终。若说,剧场上,幽暗的时间角落,有一具逆向的时钟,场上的人行走、歇息、看天或看地。这剧场,恰是我当年初识未久的美浓。早先,时间回返1994年,在通往龙肚国小的林荫道上,两旁尽是植满小叶榄仁的绿荫,阳光婆娑穿越。夏日刚过,我喘吁吁地赶忙来到一间教室里,在学童的课桌椅上坐下来,身旁围坐一圈年轻的妈妈。
她们先都是因客气而沉默着……我说,我来和大家上戏剧课,但,不是作演员训练。从她们的表情看来,她们似懂非懂。我说没关系,先大家一起动动身体吧!我们共同做了几项戏剧游戏,让身体的界限打破冰局。我说,我们现在要学识字,因为,她们远从异乡来到美浓,嫁作人妻,要从语言与文字开始认识新的天地。她们仍然似懂非懂,应该和我与她们不是姊妹淘有关系。
最后,在那堂课上,一件事让我一生难忘。我说,我们来学唐诗。于是,我在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刚想开口和伊们介绍这首唐诗的背景。一位安坐小学生课桌椅的姊妹,带着些许羞涩举起手来,以南洋家乡口音的客家话向我说:「教我们怎么看公车站牌去高雄比较好……」话说得有些转弯,意图却很直接,她的意思,我很快意会过来,便是希望我们能以戏剧课程的形象塑造,带进符合她们生活需要的识字学习。
三十年来,我永远记得这位姊妹发言时的模样,她稍微黝黑的脸庞,透露着一种日常的美丽与智慧;这种日常的美来自自然与当下,她们的需求带来更深刻的了解:李白这两句诗在当下的意义,特别是对「思故乡」与「在他乡」的现实需求。
这以后,便有一具偌大的布偶,出现在反水库运动后,保存下来的母树林──黄蝶翠谷。那时,吞噬的意象,经常成为在原生场域中,突而转作大布偶的形象,让民众记取行动背后,其实涵带深切的噩靥,以及发展导致环境无法收拾的残局。
这是我以剧场参与反水库运动的最初。时空再次转化,那以后的多年,我在大庙的磨石子地板,一方面与磨练着仪式性身体的演员,探讨农民在农药荼毒下的巨大冲击,准备前往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与此同时,高度张力的排练与身心体验的告白,在危险的心理平衡下,险些就形成内外在的危机。这时,扮演说书人脚色的单口相声演员,出神入化于「落语」──日本单口相声。我有几行诗这样形容:
某个日午,我突发异想,带他到钟家古迹伙房旁的伯公祠,把他丢下,说是:好好和石头相处吧!
因为,伯公就是一块石头。
黄昏时,我开着手排的Toyota老车前往接他,仿佛看见他印堂上,埋有几行长达数个世纪的诵诗,烙印在美浓开基伯公祠上,说是:
奉请 今晨吉期 开基福神 新坛甫竣 我等同心诚意 祭告山川 恳祈上苍 佑此土可大 亦因可久 将奕世于弥浓
一气呵成。我心随之可大可久亦可远。就是这样,当我深入烙刻战后戏剧第一人的戏码《戏中壁》,以追寻白色恐怖受难者简国贤的身世,在戏中衍生一堵隐形的「壁」时,剧中称作X的脚色,恰逆着北风,苍茫于山歌的吟唱:
这时,歌手黄玮杰和「山寮乐队」唱着:
他原生美浓。他的客家歌声非常美浓。
记得,多年以前,《回到里山》的演出团队,远从日本越后妻有返回美浓后,在临行告别的一次餐会上,孝伸老师在我身旁,很是肺腑深心地用客语说着:「这摆系有心个人做个有心个表演……」他说的,或许仅仅是:这是一趟以剧场作为文化行动的旅程!
我心头却想着:他一生在家乡度过乡村教师的岁月,晨起日落,一心就只为见到朝阳下,那在操场上生气蓬勃的孩子,一如秧苗,在春天的每一亩田里,长出一粒粒米来!
说了几些美浓30的回顾,月台上,火车已经鸣起记忆中的笛声,又是离开的时候。这是朝阳下的道别:早安美浓!祝福美浓爱乡30。
我有诗行,写于初识美浓不久的年月,其中二行,抄写如下:
脚,在枕木间穿梭,而且游荡。这一句,是我洄游美浓的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