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街

温州街巷弄内的殷海光故居。(本报资料照片)

温州街里的「加罗林鱼木」,全盛花开时期有如爆炸般。(本报资料照片)

最近,迷上了一家藏身于泰顺街的日式铁板烧餐厅,一个月至少会去光顾个一两次。不过,平常兴致若起,只要能订到位,说去就去。

每次去,总是把车子停在辛亥高架桥下的停车场,再从温州街轻轻松松地走进去,可以直直的走,也可以随兴地穿过横横竖竖的巷子,很快的就会看到十八巷,然后左转接泰顺街。其实,不管怎么走,总是会走到十八巷,沿路还会经过著名的自由主义思想家「殷海光」教授的故居,巷底的左侧是泰顺公园,餐厅就在公园的斜对角。一路是沿着满植枫香树的林荫长巷走来,黄昏时候,金色的阳光透过枝桠,把绿叶镀上金箔,光影闪闪烁烁的洒落一地。巷弄里,日式黑瓦白墙的木造老屋此起彼落,古朴的围墙上爬藤满布,庭院里的老树苍翠挺拔,恬静的守着往日风华。从外头望去,就像小时候,攀爬在邻居家的围墙上,望着幽静深邃的庭院,帘幕无重数的感觉,让人有着无限的遐思。

儿时,故乡嘉义(日据时代的木业之都)的日式木屋很多,邻居或同学家又大多是日式木屋(后来才知道,邻居或同学能住大间日式木屋的人家,非富即贵,要不就是机关首长),下了课穿梭在彼此的家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从不觉得有甚么稀罕之处。只不过,嘉义的日式木屋规模有大有小,分散四处,多年过去,如今想必也所剩无几。因此,每每走在温州街上,总有着无以名状的悸动与亲切感。

走多了几次,渐渐才知道温州街的历史渊远流长,更是人文荟萃之地。温州街诸多日式老木屋的前身,系日据时代的帝大教授宿舍区,始建于1928年,后来交由台湾大学使用至今,历经了近百年风华。岁月悠悠,尽管黑瓦褪色、白墙斑驳、梁柱毁朽,老当益壮的木屋依然默默无语地刻画着沧桑。其中居住过这里且较具代表性的风流人物,除了殷海光教授,还有国学大师台静农、台湾独立运动领袖彭明敏教授、闽南语大师吴守礼教授、人类学家陈奇禄教授、历史学家曹永和先生等。甚至,台湾应用化学与应用机械的先驱(日据时代的帝大教授)化学家大山义年先生、创作《台湾画册》为后世台湾人所熟知的湾生画家立石铁臣先生也是。因此,漫步在温州街里的每一个巷弄、每一个转角时,总会感觉到处处都有诉说不尽的故事,地灵人杰就是温州街的底蕴所在。

有时,我们会提早个把钟头,走到温州街的小巷弄里瞎逛。先沿着绿荫盎然、虫鸣鸟叫的枫香树道缓步而上,初夏的晚风带着枫香树散发的芬芳,让人未闻心已醉,然后随意地拐进任一条小巷弄。古老的灵魂迎面而来,不同的转角,藏着不同的惊喜,遇见老木屋就是满满的幸福。

最近一次,我们又提前来餐厅。夫妻俩走到十八巷巷口尚早,我一时心血来潮,突然想到十八巷再过去的另外一头,似乎没走过。于是,征得娇妻同意,抱着森林探险般的心情直直地继续往前走去。一路上,我像个乡巴佬似的东瞧西望,心里才在嘀咕着怎不见半栋老屋,全是些没啥特别的公寓房子,等走到温州街与和平东路的路口时,突然发现这个地方似曾相识,看起来眼熟得很,才猛然回想起四十年前,自己曾短暂住过温州街,而当时赁居的公寓就在眼前。顿时,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内心里不禁一阵哆嗦,整个人霎时如断线般呆立路旁。

时间悠悠慢慢,话说当年我才二十啷当岁,从屏东恒春调来台北当兵不久。服役的部队在公馆附近,由于军官可以外宿,原租住在金门街一个专门出租给学生的公寓,但房东(一位眼睛里只有钱的老太太)实在太抠门又不可理喻,合约还没到期,我就舍了押金火速搬离。本来在和平东路的巷子里找好房子,付了订金也约好入住的日期。搬家前两天,房东突然通知要翻修浴厕与油漆,原先说好出租的房间要延迟三个月时间才能入住。要不然,入住可以,但没有浴厕可以使用。情急之下,我只好骑着摩托车沿着和平东路,四处找出租房子。说好运也算好运,才骑出和平东路的租屋处不远,就在温州街口的广告立牌上,看到短期出租套房的小广告。

房东(不!应该说是二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妻,听他们自我介绍时了解,先生是某公司的业务经理,太太也在上班,每天两人早早出门,晚晚才回家。至于,为甚么要将套房出租?原来是房东的儿子要结婚,房东通知他们,三个月后租约到期,房子要收回自住。这房子是他们夫妻俩跟朋友一起承租,朋友买了新房后搬走。因此,多出了一个套房,空着可惜,干脆再转租出去,套房租金多少可以帮他们分摊点房租。由此可见,这业务经理的财力,应该也只是普通而已。

二房东开着辆红色的马自达跑车,摆在楼下的固定车位。当时,社会风气封闭保守,男人开红色车不常见,尤其是敞篷跑车更是招摇,让人不由得会多看两眼。只是,我看他的长相跟气质,怎么看都不像个业务经理,倒像是混黑社会的兄弟。二房东太太也不像太太,像大哥的女人,身材火辣、颇具姿色只是浓妆艳抹有点俗气。看人时,一对媚眼钩来钩去,她不要我叫她房东太太,要叫房东小姐。

套房的陈设很阳春,一张大床、一张书桌、一张书桌椅外加一个大塑胶衣柜。浴室更是简陋,一只没有坐垫的马桶、一座脏到不行的洗脸台,还有一具淋浴的莲蓬头。

看着二房东夫妻这副德性,加上房间设施实在简陋,当时我并非没有犹豫租或不租。不过,房租实在便宜,地点又方便,而我又只是短租三个月,本来就很难找房。

我寻思着,只要礼貌应对、保持距离,应该相安无事。更何况,当时是在服兵役,军人如果连半点冒险犯难的精神都没有,如何保家卫国?于是,二话不说的当场租下。

搬进去不久,我发现赁居的公寓楼上有位小姐(我住二楼,她住三楼)跟我一样,早早就得出门上班。每天一早七点,我下楼,她也下楼。邻居走在同一个楼梯间,一早见面,总得礼貌的点点头或微笑致意。一个月过去,从她表情淡然,到恬静有礼,到面露欢颜,再到眼眸含情、面带娇羞地跟我道早安,我知道,惨了!闯祸了,她似乎对我有意思。嗯…,富家女欸。俗语说︰「穷小子娶豪门千金,人生少奋斗二十年」。富家女,对我这种南部来的小孩,怎会没有吸引力?可是,我身边有女朋友,我…不能招惹她,我…只能装聋作哑。因此,每早遇见她,内心总会天人交战好一阵子。

楼上楼下的恋情,跟吃窝边草没两样,而我这人最忌讳吃窝边草,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女朋友也交代不过去。更何况,这里最多只住三个月,白天部队里事多,晚上又要打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有闲情逸致再招惹别的女生。于是,每天早上,继续点头、微笑、道早安,然后装傻。

真正的问题,是出在某一天的半夜……。

黑暗中,一张冒着浓浓酒气的嘴,紧紧的封住我的嘴,舌头如灵蛇般贪婪地探寻着我的舌头,然后没命的吸吮着宛如没有明天,酒气、唇膏味、胭脂味灌了我满嘴,脑筋一阵空白。我的胸膛,被一对丰满又柔软的乳房紧紧地压着,有个全身赤裸的女人,扭动着她的身子,恨不得把整个人钻进我身体。睡梦中,我还以为碰到了鬼压床!直到那女人发出了情动地呻吟声,那声音像极了房东小姐,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又伸着一手一脚粗暴的想扯下我的内裤。我又不是死人,怎可能没有生理反应。只是,半睡半梦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春梦」,不以为意。

这时,我醒了,完全吓醒了。天啊!这可不是做春梦,那个活生生、大辣辣地趴在我身上的大裸女,不正是房东小姐吗?她喝得烂醉,嘴里一边碎念着我的名字,一边找我的嘴唇,身体还不停的在我身上蠕动着。

我二话不说,一个转身,翻下床,立马夺门而出。

我知道这女人是毒玫瑰,碰不得也碰不起。

临阵脱逃的结果,当然是换来一阵讪笑。孬!没种!

从第二天开始,只要房东小姐的先生(后来知道,只是诸多追求的男朋友之一)不在家,刚好我也在家,房东小姐一定会来敲我的房门。然后,嗲声嗲气地用肉麻的言语撩拨我,要不就是对我毛手毛脚。似乎,她很享受我对她无可奈何的窘样,有事没事耍弄我一下,反成了她最大的乐趣,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更头痛的是,我还不能对她怎样。相反的,她还真希望我能对她怎样。好在,那段日子不长,过没多久我就搬走了。

依稀还记得房东小姐姓吴,名字忘了

楼上的女孩,我始终没问她姓啥叫啥,因为我不敢问。搬家前一天在楼梯间相遇时,我也只故作轻松的随口提了句︰「喂…那个…小姐,我明天要搬家了。妳…多保重!」然后,故作潇洒的擦身而过。

我刚上台北又是服役,家当不多,用不着找搬家公司。因此,找了部队的同事开吉普车帮忙搬家。东西搬上车后,我一屁股跨上摩托车,头回都不敢回的落荒而逃。因为,我知道背后有两道利如冰锥的目光,狠狠地射来,一道是哀怨,一道是炽热。

搬家后,也不知怎地,再也没想过温州街的糗事,温州街的点点滴滴好像莫名地从记忆中消失。如今想来,那位不知名的女孩,性情那么好,应该会嫁个好人家,现在正幸福地过着日子。至于,那位热情如火的二房东小姐,相貌如何已完全淡忘。只是回想中,那令人作呕地酒气味儿,似乎一下子又充斥我满嘴,但不能否认的是她那对丰满又柔软的乳房,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犹记得当时住在温州街,每天一早骑摩托车上班,出了温州街,右转和平东路,再右转走新生南路,接罗斯福路到公馆圆环,我服务的单位就到了。因此,赁居温州街的三个月时间里,压根儿没想过,温州街的另一头到底长啥样子?今天似是因缘俱足,鬼使神差下重回旧地,忆及往事虽谈不上唏嘘,但若说没有遗憾,那是欺骗自己。往事难免让人怀念,但有些事、有些人莫名的忘记,许是冥冥中的缘尽,浮生若梦,烟花易冷,云烟过往,何尝不是镜花水月,黄粱梦一场。

「亲爱的,你在想甚么?这么入神。走吧!再不走,就要迟到了。」耳边突然响来娇妻黄莺出谷的天籁,立马将我拉回现实,……回忆嘎然而止。

这时,暮色渐垂,娇妻的秀容映着夕阳的余晖令人陶醉,我带着微微笑意看着她,情意在眼眸里流转,伸出手轻轻握握她的手,表示为夫我知道了。

怎知,我内心里早已是惊滔骇浪,吓出一身冷汗,我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不已,到底是怀念楼上的女孩,还是热情如火的房东小姐,还是看到娇妻温柔婉约心有赧然,我自己也茫然。

别人温州街的印象是浓浓的人文气息与温馨恬静幽雅的环境,我的温州街记忆却是暧昧、香艳又刺激, 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