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齐邦媛教授

齐邦媛教授不仅关心台湾文学,服务于国立编译馆时期,也对教科书的革新贡献良多。(本报资料照片)

吴宏一教授曾撰文提出《巨流河》中的部分错误,刊于《盐分地带文学》第三十九期。(吴宏一提供)

张亨教授与齐先生皆曾为国立编译馆的编辑委员。(吴宏一提供)

四月一日,我从网路上看到《巨流河》著者齐邦媛教授去世的一则短讯,悚然一惊!白发多时故人少,想不到短短一年之间,丁邦新、林文月、胡耀恒和齐教授都已先后去了另一个世界。我起先以为齐教授死后,报刊会有很多后续的报导和纪念文字,政府官方和民间社团也会有褒扬或追悼的活动,就像《巨流河》当年刚出版时那样的热烈轰动,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后来的几天,一切显得平静而寻常,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样。这使我怅惘若有所失,因而有人来邀稿时,我立刻答应写这篇文章。

我第一次听到齐教授的名字,是民国五十六年(一九六七)间。那时候,我在台大中文研究所读硕士班,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朱廷献,受聘国立中兴大学中文系,担任李涤生主任的助教,李主任希望我提前毕业去该校担任讲师,约我见面。我到台中去拜访李主任时,他提到同校外文系主任齐教授和教法文的顾保鹄神父(台中光启出版社主编,刚为我出版《微波集》),问我认不认识齐主任,并且说出她的名字就出自《诗经》的「邦之媛兮」那句诗。当时我表示不认识,也不明白李主任提起她有何用意,但基于对《诗经》的爱好,齐教授的名字从此牢记在心。

共事于国立编译馆

第一次和齐教授正式见面交谈,则是民国六十二年(一九七三)的秋天。那时候,我刚从台大中文研究所博士班毕业,获得国家文学博士,留系担任副教授,同时在国立编译馆参与「国中国文」教科书的编辑工作。那时候,齐教授经已经离开中兴大学,出任国立编译馆的编纂,兼人文社会组主任,又兼教科书组主任,同时在台大外文系兼课,讲授「高级英文」。她从民国六十一年(一九七二)到馆任职之后,由于思想开放,勇于任事,开始对部定中小学教科书多所革新。对于「国中国文」教科书,她不但请了屈万里老师担任编审会的主任委员,而且也请了张亨(台大)、戴琏璋(师大)、应裕康(政大)三位资深教授负责编辑小组的工作。在我博士班毕业的前一年,主编张亨教授已经邀我为新编课本第一、二册的若干选文,作注解,写课文分析、他们对我的表现似乎都还满意,所以我博士班毕业时,恰巧应裕康教授应聘到新加坡南洋大学任教,辞去编辑小组一职,于是在张教授的推荐下,得到屈万里老师的首肯,我递补了这个职位。也因此,张教授陪我去编译馆见「齐先生」。

第一次到国立编译馆见齐教授,我不觉哑然失笑。原来我在台大文学院回廊不知已经见过她多少次,只是彼此不认识,没有正式打招呼。她也说好像见过我,有些「面善」。张教授在旁见了,始则诧异,后亦释然而笑。彼此都不陌生,自然没说什么客套话。我跟着张教授称她「齐先生」。齐先生只说代表馆方欢迎我加入编辑小组的行列,希望大家以后同心协力,把教科书编好,然就转移话题,说她知道我也爱好写作,常发表散文和诗作,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起她正在进行的英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计划。那时候,她正与余光中、吴奚真、何欣、李达三合作,编选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四年二十五年间台湾现代诗、散文、短篇小说的一些名篇佳作,译成英文,想推介给国际文坛。她说得兴高采烈,我则洗耳恭听,不插半句话,但内心着实佩服她对台湾文学的关心与推动工作的热忱。

从此,我和齐先生常常见面。我参与「国中国文」教科书的编辑工作,是从新编课本第三册开始,可能受了齐先生等人重视台湾现代文艺创作的影响,编辑小组张亨、戴琏璋和我三人编选课文时,除了朱自清、徐志摩等等三十年代的名家作品之外,也常常推荐台湾当代作家的诗文创作。从第三册到第六册,记得我们推荐的,包含余光中的〈乡愁四韵〉、黄春明的〈鱼〉、潘琦君的〈下雨天,真好〉、杨逵的〈春光关不住〉(由我建议改题为〈压不扁的玫瑰花〉),以及蓉子、吴晟的新诗……等等。这跟以往旧版的课本,真有显著的不同。齐先生也显得很高兴,还曾经特选张大千的一幅画做为第三册初版的封面。不过,也因此遇到了一些挫折。

因为我们编辑小组推荐的文章,必需通过审议委员会的认可,才可以正式成为课文。当时国中国文的审议委员,除了主任屈万里老师、齐先生以及教育机关遴选的中学任课教师之外,还包括教育部次长朱汇森、老教育家孙邦正、国立大学中文系教授卢元骏、叶庆炳、罗联添、杨承祖和馆内资深编纂洪为溥、韩道诚等十多人。个个学养俱丰,经验老到,每人考虑的因素和方向都不一样。因此我们推荐的文章常常过不了关。

印象最深刻的是黄春明的〈鱼〉,写一个山中贫苦人家的小孩,骑脚踏车买鱼,因掉了鱼而和祖父引起误会的一篇短篇小说。审议委员的意见分成两派,有人斥其内容无聊,有人则说贴近现实;有人对文中写小孩子骑大车「屁股一上一下」引为笑谈,有人则说这反映人小车大,描写非常生动。争论非常激烈,前后开了两三次会,才勉强过关。张亨教授气得因此辞聘不干了。齐先生因为是馆方承办业务的主管,会中不便发言,但听说在会后作了一些协调的工作,对于张教授的辞职,更是多方劝慰,力加挽留,但最后仍然没有成功。

从第四册到第六册,这套新版的「国中国文」教科书,在张亨教授辞职离开之后,是由戴琏璋教授和我两个人勉力完成编辑工作的。齐先生和后来接替她职务的韩道诚先生,一路从旁协助,未曾干预。齐先生在这套新版教科书编完后不久,也离开了国立编译馆,先是出国访问研究,后来回到台大外文系专任教授。我因为叶庆炳教授的推荐,也在外文系教「中国文学史」,同时负责《中外文学》有关中国文学的编审工作,所以和齐先生仍然常常见面。

因为常常见面,很多事情习以为常,认为不足为奇,所以和齐先生那段期间见面、谈话、交往的一些陈年往事,在记忆中多已一片模糊。只记得有两三次在《中外文学》社的晚宴中,看到她和余光中、颜元叔意见不同时,她并不争辩,但反应明快、语气坚定,真的「不让须眉」;只记得她有几次谈起她与林海音、林文月的交往,令人听了,觉得无限温馨;只记得她有一次和她丈夫罗先生来我家,和我太太闲话家常,言语呕呕,非常亲切。另外,我还记得有一次曾和她、王德威、王建元当台大医学院「枫城文学奖」的评审,发现她对学生创作的鼓励和指导真的充满热情……,我为此特地翻检日记旧资料,终于找到了,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往事,评审纪录全在《青杏》杂志第六十期。

退而不休 关心台湾文学

民国七十七年(一九八八)夏,齐先生在台大办理退休手续。不过,在写作和研究上,她是退而不休,或者应该说是另一新阶段的开始。据我所知,她在退休后第一年,就由九歌出版社出版她所主编的《中华现代文学大系.小说卷》一至五册,第二年就由尔雅出版社出版她的文学评论集《千年之泪》。该书她曾经亲笔题署,送我一册。那时候,行政院文建会正筹设国立台湾文学馆暨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请林今悔先生担任筹备处主任。齐先生和我曾经应邀到台南、高雄等地勘查馆址。齐先生表现出极大的关怀与信心。那时候我也正应吴大猷院长之命,在中央研究院筹设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记得有一个研究人员申请案,申请者是台大外文系的年轻博士,研究现代文学,请齐先生和侯健教授(时任台大文学院长)审查。我亲自送申请资料到他们家里。审查结果,她的意见和侯教授很不一样。她说她投反对票。就我个人而言,我是赞同齐先生的,觉得她的观察深刻细腻,而且客观公正。但是筹备处的其他咨询委员,却求才若渴,认为年轻博士是有缺点,但还可以改进,多数赞同侯教授的意见。我也不反对。齐先生似乎为此很不高兴,从此不再主动与我连系。

后来,我因眼疾开刀,辞去中研院文哲所筹备处的工作,离开台大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和齐先生自然少有联络了。我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期间,齐先生似乎曾应金圣华教授之请,来校参加「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的评审,在校园里与我不期而遇,虽然仍然亲切交谈,但我总觉得少了以前曾经拥有的从容自在。说来也是我不对,当时因为养病和工作忙,竟然忘了请齐先生吃顿饭或喝个茶。

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教到二○○三年,届龄退休,又转往香港城市大学任教六年。这段期间偶尔从报刊杂志看到有关台湾文坛学界的消息。知道齐先生参加了「笔会」,和殷张兰熙、王德威做了很多中文英译、推介台湾文学的工作,而且对「台湾文学研究」也发表了一些看法。虽然和她难得一见,但我仍然为她高兴,觉得她宝刀未老,壮心不已。

二○○九年七月初,我自香港城市大学退休,返台定居,决定此后专心著述,不再教书。七月十八日看《联合报》,看到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前一天为齐先生《巨流河》举行新书发表会的一篇报导。文中说齐先生对出席的作家黄春明和读者公开说,当年要不是她主编「国中国文」教科书,选用了黄春明的〈鱼〉,如何如何游说编审委员,「费尽心思」,「一一说服」,「甚至为此拜票」,那篇被斥为「无聊」的小说,是无法进入教科书的。还说她为此「随时可能坐文字狱」……。我看了非常诧异,也有点生气,觉得齐先生大言欺人,所言不但有违事实,而且太「政治化」了。我认为我应该出面纠正。不过继而一想,这只是记者的报导,未必齐先生现场真的如是说。因而颇为犹豫。

八月九日。我到华山创意园区参加高信疆去世的追思会,顺道去书店买《巨流河》。看了其中「文学播种-国中教科书改革」一节,觉得文笔非常优美,但所言有些的确不合事实。猜测可能她是记忆有误,或是帮她整理资料的人搞错了。不过可以确定上述记者的采访报导,应无错误。

不久,台大中文系同事前辈廖蔚卿教授病逝,九月二十三日我去参加追思会时,以前的助教柯庆明公开发言:当年他第一次买温州街房子缺钱,幸亏廖老师、叶庆炳老师和吴宏一学长各借给他五万元才凑足头期款……。当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位系中同事,听了问我是否真有此事,然后悄悄告诉我:近一两年柯庆明与齐教授走得很近,还和简媜、李惠绵帮齐教授写书……,我听了,不胜讶异,但没有多问。

关于《巨流河》的记忆细节

后来,因为有几位稍知内情的朋友,包含一位当时教科书的编审委员,几次和我提及此事,并且告诉我一些奇怪的流言,加上我已亲阅《巨流河》一书,也有点怀疑该书可能并非尽出齐先生笔下,实在忍不住,终于在十月十二日写成〈齐邦媛教授与国文教科书〉一文,长四千字,投给「联合副刊」;联合报不登,有人替我联络,经我同意,删节了一大半,才刊登于十月二十日的台湾苹果日报。文章内容要点有三:一是指出该书明显的错误,例如把编辑小组戴、应两位教授的职称写错了,正好颠倒;二是批评该书举例不周全,《巨流河》对教科书六册,只详列引述前二册目录,第三册以后,付之阙如,只谈黄春明的〈鱼〉,而所谈的又与事实颇有出入;三是强调《巨流河》不是小说,是大时代的纪录,不合事实的部分,作者应该及时更正。

拙文刊出后,反应颇热烈,更热烈的是《巨流河》非常畅销,风行海内外,齐先生也被奉为「台湾文学之母」,一两年间,海内外都有大学颁赠她名誉博士学位。而且二○一一年有日文译本。

当时我正忙于写「人生三书」,对于这些事并不关心。想不到二○一二年四月中旬,突然收到一位著名摄影记者的文友,寄来尔雅出版社二○一○年七月出版柯庆明《二○○九年日记》十一月七日八日的二则影本。柯庆明文中说他收到齐先生由「宅急便」寄给他的剪报资料,问他是不是需要回应我的评论。他读后觉得我那篇文章「基本上是误读」,「齐老师写的是自己的回忆录,并非专记该事之本末,因而自可省去与自己不相关的许多细节。」最不能接受的是,说我「以最资浅的编者」,对齐先生不懂得「敬老尊贤」,说他们「对当时的共同记忆无误,《巨流河》文中并无违反事实之处。」建议她不必回应我。

我看了颇为生气,觉得柯庆明既不是编审会成员,更不是编辑小组,对事情经过既不知晓,却又刻意混淆是非,所以就把原稿交给该文友,即时推介发表在四月底出版的《盐分地带文学》第三十九期。事后我在校园里遇见柯庆明,告诉他这件事,还问他对齐先生所说的「共同记忆」是什么?他一直支支吾吾。

从此齐先生未再连络我,我专心著述,深居简出,也没有机会再遇见她。不过有人告诉我,二○一○年以后,修订新版的《巨流河》,有的已经根据我指出的错误更正了。而且,国家教育研究院(原国立编译馆)也有人做「台湾国民中小学教科书发展之口述历史研究」等等的研究计划,曾不止一次就此事来访问我。我每次都实话实说,就事论事,告诉他们馆内应该藏有会议、稿本等等档案资料,我也出示过手边若干有关的真凭实据。但我始终表示齐先生对教科书的革新,贡献良多,值得尊敬。最令我高兴的是二○一六年张亨教授逝世之后,我在彭毅、陈亭佑编辑的纪念文集《往光亮的方向》一书中,读到张亨教授二○一四年一月回应国家教育研究院的征询时,就此事所提的一篇书面意见〈国中国文编选经验及意见〉,文中有这样的话说:

「民国六十一年齐邦媛教授在国立编译馆任职,邀请本人及戴琏璋先生、吴宏一先生新编国中国文教科书。齐教授观念开放、能干热诚、勇于任事,知道我们都曾在初中任教,完全不干涉我们如何编选及选什么文章。……」

「由于齐教授的支持,我们有很大的自由来选文。……黄春明的短篇小说〈鱼〉,是一篇写祖孙之情、又意味隽永的作品,冬烘的委员必去之而后快。这经过齐教授的努力沟通,才暂时保住,后来还是被拿掉了。齐教授似乎不曾建议任何选文,她只是为我们维护、奔波、沟通。如果不是齐教授,这套课本是出不来的。……」

张亨教授是我的师长辈,虽然没教过我课,但他的为人处事,样样值得我尊敬、学习。看了他回应此事的书面意见,说齐先生「完全不干涉我们如何编选及选什么文章」,「只是为我们维护、奔波、沟通」,又说「如果不是齐教授,这套课本是出不来的」,既表明立场,又委婉周到,这使我自己觉得非常惭愧。我评论事情,有时太重细节,没有从大处着眼,因而容易引人误会。像谈齐先生与国文教科书,只执著于齐先生临场说错的几句话,而忽略了她对革新教科书所做的一切努力与贡献,这是我应该好好反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