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杨逵的野台戏
1980年台湾光复节纪念日前夕,台中东海花园一场赛事,左起彭碧玉,黄武忠,杨逵,丘彦明,痖弦,杨树清。(杨树清提供)
1980年10月《台中一周》社区报,尤增辉、杨树清图文合作报导杨逵剧本改编的野台戏《牛犁分家》公演现场。(杨树清提供)
杨逵与台下观众谈论「牛犁分家」演出效果。(中时报系资料照片)
1980年秋天,作者游东海花园,与杨逵在牵牛花棚下合影。(杨树清提供)
一束书签
2021年10月,路过台中东海,脑海再次浮现了那年此时,少年从金门渡海到台湾,发生在这里的一场赛事、一幕野台戏的记忆画面。
「小伙子,大家来赛跑,不为冠军,不为人上人,老幼相扶持,一路跑上去,跑向自由民主,和平快乐的新乐园。」那是杨逵寄赠打印上自己小诗的一束书签。我因一篇署名「金门金城国中三年级杨树清」的文章刊在报上,意外被杨逵读到,来信鼓励,寄出包含〈能源在我身 能源在我心〉,〈拓荒 播种 灌溉〉,〈好好学挖地 深深挖下去〉以及〈小伙子,大家来赛跑〉在内的四款小小书签,另附短笺嘱我到东海花园一游。
纸片里传递出的文字温度,就这么奇妙连结了三年后的一场「赛事」。
一场赛事
1948年,杨逵因起草《和平宣言》,触怒当局,被送入绿岛囚禁10年。狱中每天勤跑五千公尺练身子,并且写作不辍,剧本《牛犁分家》首次在监狱公演;时隔30载后,由高雄大荣高工训育组长张进金领衔话剧社的同学北上,1980年台湾光复35周年在台中光复国小重现这出野台戏。
那一年,民俗作家尤增辉等人在中部串连,我也加入了《台中一周》社区报的创办。
也就是那段在台中的「小众媒体」岁月,我靠近了杨逵。他是小说家,当过记者、编辑,也是报导文学理论建构、写作实践者,1927年,他已写成第一篇约6千字的报导文学〈自由劳动者的生活断面〉;1935年的台中、新竹大震,他深入灾区采写的〈台湾地震灾区勘察慰问记〉,被当作台湾报导文学发展史最早、最重要的作品。
1961年绿岛服刑期满出狱的杨逵,借贷5万元,在台中郊区购买三百坪荒地,经营「东海花园」,过着耕读生活。1962年开始在《台湾新生报》及林海音主编的联副发表中文创作,篇章包括〈园丁日记〉,〈智慧之门〉,〈春光关不住〉等;1976年,〈春光关不住〉被改题为〈压不扁的玫瑰花〉,收录在国中国文课本第六册,是日本殖民时期台籍作家作品收录于教科书的第一人。
杨逵的文化,文学,新闻与政治经历,党外运动时期,许多媒体奉为「精神导师」,〈压不扁的玫瑰〉更成了竞选的招牌歌曲。
1979年12月10日高雄「美丽岛事件」爆发未及周年,台湾社会依然风声鹤唳,身为《美丽岛杂志》创刊的社务委员之一,杨逵遭情治人员监控;白色恐怖氛围下,公演《牛犁分家》带有政治联想的话剧,变得异常敏感;以日治时期为场景的戏,给有心人指涉是讽喻「国共分离」。
时任《联合副刊》主编的痖弦因为看了《时报杂志》抢先报导的公演讯息,即刻动身走出编辑台,召集作家队伍前进台中。人在台中的我也接到邀约。
赴大肚山见到老园丁杨逵时,他正在读徐复观送来的《徐复观杂文:看世局》,桌上也放了本甫收到的《时报杂志》,他说,北部的文化圈好热闹,《中国时报》和《联合报》副刊每天都在竞争,主编也常来邀稿,高信疆和痖弦刚请他走了趟台北,去参加「时报文学周」及「联副新人月」座谈活动,读者太热情了,团团围住他寻求合影、签名。
杨逵擡头看了看挂钟。下午3点多,客人应该快到了。他要我走出室内,一起到牵牛花棚下的入门处迎接访客。等待的当口,他递给我一支不知是「新乐园」或者「长寿」的香烟。我生命中吸的第一口烟,杨逵赐予的。
拨动草丛的声音沙沙作响,一道道人影闪入花园。那些个穿中山装的特务又来了?
痖弦与随行者丘彦明、彭碧玉、吴继文、陈栩椿以及着有《日据时代台湾新文学作家小传》的黄武忠等编辑、作家、摄影师一行人前来,园内蚊虫多,蚊子大军齐发扑向「入侵者」,先是叮得削瘦的丘彦明一脸苦状,胖胖的痖弦更无可逃,直呼「我胖了些,吸点血无所谓」;主人杨逵很淡定,「蚊子是从不咬我的,相处久了,有感情,也有默契」。
结束一下午的访谈、拍照,临去东海花园往市区移动前,为响应杨逵极力鼓吹的慢跑运动,陈栩椿架起相机,要众人各就各位,准备起跑。
赛事进行中,杨逵就读台中女中三年级,一身小绿服的孙女杨翠放学回家了。慢跑队伍从东海花园出发,由东海大学毕业的彭碧玉领路,一路跑向贝聿铭设计的经典建筑路思义教堂。
牛犁分家
日治台湾时期,林耕南的儿子被捉去充当军伕,从南洋回来之后,看到好端端一个家,兄弟失和,妯娌冲突,闹到连家中仅剩的一头水牛也不放过。
光复节的光复国小,戏正上演,这里也是杨逵女儿杨素绢教书的地方。入夜后,大操场上搭起戏台的广场挤满了人,气氛却有点诡异,正逢「美丽岛事件」后党外运动人士遭大量逮捕后的首届中央民代选举,不少美丽岛受刑人家属,如周清玉、许荣淑都代夫出征;列名《美丽岛杂志》社务委员的杨逵,以编剧身分,重演《牛犁分家》,又以官方不喜的闽南语发声。
「今晚不会闹出事情吧。」众人忧心。
演出《牛犁分家》的高雄大荣高工话剧社同学,在机械科教师、导演张进金领军下,每天降旗后留校二小时排练。由于对外公演之剧本必须送教育局审查;过程中,导演亦遭学校党工约谈,指其身为教机械科教师,却不务正业改编「思想犯」的剧本演出。一波三折的剧本送审备查,教育局指示必须改为国语发音,剧名也必须改作《牛与犁》,因为「分家」两个字很忌讳。试演后受到外界佳评,教育局改口认为「立意正确,促进国民自强爱国,改善社会风气不无助益。为促进民族团结、语言统一及配合政府推行国语政策,应改为国语发音」,附带条件是先在高雄市演出21场方赴外县市公演。
本土意识强烈的张进金不妥协,坚持不改剧名,也坚定要用闽南语原汁原味发音;再经杨逵及台中市文化基金会董事长陈癸淼等人的奔走协调,《牛犁分家》终于挺进剧作者所在的台中。
尤增辉、洪醒夫、雪柔、顾秀贤、詹伟雄等人都来了,作家、学生、乡亲,政治人物,首演就吸引了千余观众,洪醒夫脱去夹克,站在空汽油桶上观戏。《台中一周》的编辑群们在戏台一角摆摊,发起义卖报纸「五块钱助杨逵盖座文化村」。
「唉,牛犁分家总欠缺,家和万事兴」,「是啊,牛和犁怎能分家呢?」扩音器随风飘送出的台词,在台下陪同杨逵看戏的我,不时看到老人家从口袋掏出手帕拭泪。
为了这场戏,除了话剧社同学,导演张进金也全家总动员,夫人洪馥璧为演员化妆及服装设计,就读高二的大女儿张耿雯作布景绘画也当演员,国小六年级的次子张耿崇钻在道具「牛」的腹内蹲了九十分钟,演出一头被踢得人仰马翻的牛,因为太入戏,让他吃尽苦头,又必须在众人目光投射下忍痛演出;台上台下,忙着拍照作记录的尤增辉,戏到高潮处,跃上戏棚,以半蹲姿势连按快门,拍下那头被纠缠不清的「牛」,再伸手去抚慰,发出一句「演牛的人最可怜了!」
散场后,顾秀贤递给我一首要投稿《台中一周》文化园副刊的小诗〈读戏〉,「幕后便是天空了/火树银花的天幕雷同于/每枚星子的亮度/更亮。历史的舞剧下/我们的戏正上演/如何浓缩的感情呢/九十分钟的剧场相对于/几十年血泪的创残……/今晚全体冷冽底秋风/在暖调的灯晕外摒足/所有我们被煮沸的心/面对历史,暗哑地呐喊/「……牛犁分家总欠缺……家和万事成……」
那一声锣
当年在戏棚下观戏的人,写《鹿港三百年》获时报报导文学奖的尤增辉和写〈吾土〉、〈散戏〉分获时报、联合报小说奖,后来又为杨逵的野台戏挥出〈怀念那一声锣〉的洪醒夫,正值壮年,先后因一场车祸,人生谢幕。
《牛犁分家》公演四年后,1984年3月12日植树节,杨逵(1906~1985)在女儿杨碧的家辞世,享年80岁。与「农民运动」时期的革命伙伴、爱妻叶陶,长眠东海花园。「鹅妈妈出嫁,先走一程。送报伕安息,长留回忆。」次子杨建(1936~2020)写给父亲的挽辞。
老园丁远行后,东海花园被政府划为殡葬用地。杨逵逝世30周年,昔日他晨跑必经的东海大学操场一隅,辟建杨逵纪念花园,广植玫瑰,孙女杨翠写下,「春天或许会被延迟,但不会压扁的是那玫瑰」。
一场文学赛事,一幕野台戏,深刻在杨逵的东海花园,也烙印在我的文青花园记忆深处。
(谨以此文纪念杨逵先生逝世37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