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画廊读游

顶楼展览「屋顶上的骑兵」。(作者提供)

藏传佛教里称作「法缘」的符号。(作者提供)

自由小花园。(作者提供)

那是疫情严峻,警戒升级之前的某天下午。

相信艺术无所不在,那么画廊的新厝选择安身于内湖传统工业聚落中,似乎也不足为奇,甚至理所当然了。

不太深的巷,像个没心机的直肠子,一望见底。车过有时,行人偶尔,一点骚动,不络绎,自然绝缘了喧嚣。

几步路,先遇见木栅栏框起的「自由小花园」,占幅不大,歇腿小憩刚好。园前有一株矗立的女贞树,园内一隅是斜倚的垂柳女贞,圆形铁座中间,陶作的少女首像,是艺术家本人一比一的塑形,藉了水的循环,她一双仿佛空洞的眼眶潺湲着泪,忍不住,自以为浪漫地穿凿附会——那淌不止的泪,是为了女贞传说中遗憾的爱情故事而流的罢。

立面阔长的建筑体,身漆鸽灰,就像一艘定锚四十载的大船。岁月过去,难免斑驳,但凭一番心意,风霜的,就成了素朴的气韵。能修饰的,不过是衣装,不变的,是它最初的本质。这样老旧的铁厂仓库,经历的种种,不在字句里,不在笑谈中,稍留一丝心,便会发现其实都存附在一砖一瓦、一缝一隙的纹痕皱折之间。

特别订制的大片谷仓门后是类似玄关的方块地,那是一种温柔的贴心,让进来的人先把一身的风尘仆仆在这里撢干净。

时光长什么款,物换星移,人面桃花,或许唯有老物能具象某种形貌轮廓。「奇珍艺宝大厅」尽处,傍墙摆置搜罗自各地稀品的收藏柜,以早期教堂「宝物室」、后来的博物馆到现代艺廊(Gallery)的演进脉络为概念而生。从起点台南、南港再到内湖现址,它一路跟着南北迁徙,八个年头,逐渐丰满多样的物件内容,侧录下时间蹑蹑的脚步之外,无疑也已是时间本身了。

大厅中,镜头稍稍收敛,那座以书柜为题,采花莲大理石工厂的黄桧梁柱为体、裁切屋顶铁皮片为册的艺术作品,无法忽略地震慑视线,而搁在书本空隙间,由废弃中救援回来的石雕——振翅的、静伫的鹰,仿若在细述着当地大理石产业过去的盛旺,如今的衰寂。

一旁整片落地玻璃前,有只鹿,犄角张扬,纯白肌理渗露屑斑点点,凝注的姿态,像是被远方的什么吸引了。「九色鹿」是祂的名字,典出恩将仇报的佛教故事中,神祇的化身。在祂背后墙面倒悬的木钉三角形,是藏传佛教里称作「法缘」的符号,意指神明修行的地方,边上栖息的几只鹰隼,象征着幻化的天神。而艺术一途,创作或经营,踏上了,多少甘苦哀乐,冷暖自尝,其实不也是一种于心志、于筋骨的修行么。纵然戏谑,想想,还真是教人无以辩驳。

挑高足有四点七米的「白色空间」,是画廊的主策展区域。髹白之地,无垢无菌,就像个无邪的怀抱,尽其所能敞拥艺术创作者们林林总总,无可预料的主意,桀敖不驯的实践。往地下室探去,对应于主展间的「灰色空间」不到二十坪,运用上,是一种延伸的功能,但我觉得它也像一个秘密盒子,可以悄悄窝藏所有最柔软、不愿轻易显露的幽微心事。

若地底的秘密是会萌芽的植物,那该是如藤蔓长长地蜿蜒,通往神秘之境。从「艺想天开楼梯间」拾级而上,就像攀爬杰克的魔豆,与童话不同的是,沿途或吊挂或摆饰的风景,彷如家族相簿般,都是画廊代理珍纳的各国艺术家作品。稠浓色块,软靡光晕,绒帘幽深,一次转弯可能朦胧欲眩,一个反身也许豁然清醒,奇幻写实,一步一阶,在在揭示着画廊始终不算甜美可人,但个性鲜明独具的风格。

隧道尽头透着光,阶梯尽处亦有光。抵达天台,肯定不是巨人国,但或许会遇见义大利轻骑兵少校安杰洛。

「顶楼屋外空间」,四面开阔,远有高厦,邻近矮楼,环围其中,如岛。无遮无掩的露天区块,没有闲墟着浪费,一场为期一年的展览,正在这开放性的舞台上演。

「屋顶上的骑兵」取自法国作家尚.吉欧诺(Jean Giono)系列小说的第二部,同时也回应二○二○迄今,犹未平息的肺炎之年。文本情节讲述一名少校革命失利,遭到敌兵追杀,逃亡途中又遇逢霍乱肆虐,混乱间,阴错阳差,他被大批镇民误指瘟疫带原者而讨伐,一时无路可退,只好匆忙躲上屋顶。就像读小说时,必须一页一页、一章一章,往下翻阅,此展的内容,并不一次齐备,而是一件一件,一批一批,分别曝光。像是不疾不徐、慢条斯理,要你拭目以待。话说回头,小说就是要耐心读到最后一页,才得以窥见故事的整体真貌。

昨日的雨散去,徒留今天的灰蓝,空气带雾。

东游西逛在艺术家李承亮的《月球太空计划》、萧有志的《自由小屋》、陈圣文的《十米外的自由》之间,怎么走,不必路线顺序,随心所欲就可以。孤独的背面是自由,如果每件作品都是一方独立的屋顶,避难少校跳跃穿梭其间是多么恣意无拘。走到低低的墙篱边一探,一座用保丽龙箱、水泥、砖块、野草与废弃木板模拟出的微型城市街廓,骤然在土地上立体浮现,那是王煜松的《一层层—丘陵,集散地,渔网,鱼货,鸟,港口》,一恍神,我想,就不用遇见少校安杰洛了,因为我也是少校安杰洛,跟他一样,在每个藏身的屋顶上,静静俯观着疫城中流窜的仓皇众生,荒凉生死。

日常不一定很艺术,艺术却必然酝酿于生活。而生活,总是旧去新来,所以才在新里念旧。艺术与生活,文化与故事,都是时代的积累,更是时间的往复。日子一天一天的数,而数不完的想像与希望在诞生、挣扎、倾覆又复刻,如此雀跃,如此寂寞,如此绚烂,又如此黯淡,像我这样看热闹比看门道更多一些之辈,私以为,那其实是多么艺术的过程。

午已向晚,画廊的走访暂告一个段落。

画廊外,前方小径一丛咸丰草小白花,丰盛得有丝欢腾的庆典感。稍不留神,鬼针草咬了满裤管。离开前,也才注意到自由小公园旁原来还栽有一簇垂枝茉莉,含羞带怯,像徘徊不去、白翅翩翩的粉蝶。

疫后,仍是要回去的,除了「屋顶上的骑兵」未完待续,我也还没亲眼一睹晴日限定的一幅画作。那画,是午后斜阳将对向公园的高大榕树,投映成整片建筑墙面上簌簌摇曳的枝影,如梦似幻,迷离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