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淞的情书 奚淞的心经─重读《给川川的札记》
《给川川的札记》收录十八幅宣纸彩绘,以文以图,思考人生焦虑与痛苦的来由,涌现微笑与希望的活水。(联合文学提供)
《给川川的札记》新版书封。(联合文学提供)
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七年间,奚淞每月给《皇冠杂志》发表了一系列的图画及文章,一九八八年结集出版,是为《给川川的札记》。这部札记甫出版便引起艺文界朋友圈一阵交头接耳,这部书的声音有一股绝大的魅力,好像作者对每个读者都在绵绵诉「情」,循循解「经」。大家都在好奇,谁是川川?也都希望自己成为川川,因为作者奚淞对待他书里的倾诉对象川川,是如此的亲暱、温柔、体贴又缠绵,经过三十三年后,重读奚淞这部《给川川的札记》,才恍然大悟,原来川川就是奚淞自己——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灵魂,这部札记便是奚淞剖心沥胆的灵魂「忏情录」。记载那两年,他内心世界经过大地震、大颠覆后,重新出发,一段渐渐走向礼佛之道的心路历程。
这本札记的文字,每篇、每段都写得如此幽美、抒情,字字珠玑,如同一篇篇散文诗,是奚淞用诗化写成的「心经」:诉说他心中最神秘、最深邃的一些消息——他仰望鸿蒙宇宙,发出儿童般好奇的「天问」,他对生死之谜的感悟与怜悯,他对人类侵犯自然、污染环境的忧心,在整本书的底层却有一脉不断的怅愁——那就是他对他母亲无穷无尽的追思与恋眷。
奚淞动手写这部札记之前,他的母亲病故了。奚淞母子情深,相依为命,挚爱的慈母骤然离世,奚淞的心灵受到一击栋摧梁毁的超级大地震,把他人生的秩序全打乱了,一切都须重新出发,那也是这部「精神之旅」《给川川的札记》的由来,可以说,这部书其实是奚淞献给他母亲的一本纪念册,书里明的暗的都隐含了奚淞对他母亲绵绵不断的思念。
奚淞的母亲曾经亲手替奚淞缝制了几件唐装,奚淞视为珍宝,时常穿着,奚淞穿上他母亲轻盈的唐装,飘飘然,着实潇洒,奚淞脸上挂着满足幸福的微笑,好像他身上披满了温煦的母爱一般。他有一件薄棉夏衫,最为钟爱,常常穿在身上,但日子久了,襟口不免脱线,露出里子来。奚淞舍不得丢弃,自己动手学着缝补,开始生手生脚,但一针一针也就上路了,到底奚淞手巧,缝着缝着,眼前宛然浮现了母亲的姿影:
母亲低下斑白头颅,轻柔的一针一线,她耐心而平和的继续缝唐衫……
针脚混和了时间流逝,由细密的点,发展成均匀的线。我恍然由母亲恒常忧悒的容颜,看到隐约微笑闪过……这微笑,一点也没有惊扰及世界,被母亲秘密缝进一领夏布唐衫里去了。
慈母的针线使得奚淞有此了悟:
重缝过母亲留下的一行针线,我明白了:即使是面对人世缺憾的必然,生命仍拥有足够凭借,活着、并把追求圆满的希望传递下去……宇宙间至大的神秘,可以归结为小小的一个字。这一切,川川,无非是出之于——爱……
穿上补缀好的夏布唐衫,我走向秋阳暖暖的大街。
这一则,写得真是动人,无论奚淞对世情如何忧心忡忡,最后总会引向希望与光明,因为他只相信一个字,他序中提及他今年设计的吉祥字——圆形镂空背景中,一个红艳艳的「爱」字。奚淞相信是这个字,才有人类救赎的可能。他这番佛心,也是由于他母亲给他的爱而开始。奚淞母亲病卧医院的时期,为了替他母亲祈福,他开始描绘观音像,贴在母亲的床头,后来奚淞所画无数著名的白描观音,每一幅可以说都是对他母亲的爱一份回报、礼敬。他的观世音佛像,慈悲容颜,以母性环抱赤子众生,隐隐间,奚淞把他母亲的慈爱也溶进他的观音容颜里去了,所以他的观音佛像才特别感人。
昙花一现──无常
奚淞说过,父母的亡故是一种恩宠,逼使我们直击人生的无常。母亲的逝去,让奚淞更尖锐的省察到无常围绕着我们无所不在。一九八六年六月,奚淞的月分图是一朵开到极盛的昙花,昙花的兴衰,只有几个钟头,朝华夕逝,它暂短的美,叫人心痛。晚上十点钟,昙花怒放开来,奚淞如此体贴的形容:
半透明的花瓣寂静中张开如雪洞一般的穹形花房,雌蕊由底向上承生,顶端犹如深海中的星鱼,上方有千枚弯曲并列的细小雄蕊,像大教堂里合唱的音符般包围了唯一的雌蕊……
黑夜里颤然飞舞的精灵,蝉翼般的花瓣腾空、怒放了……
奚淞惜花,赶快挥笔将昙花描绘下来,这幅昙花优雅、高贵,是奚淞写下的一首咏昙花诗。幸亏奚淞用笔墨把盛开的昙花,那一刹那的艳容定格下来。他安睡几个钟头,黎明醒来,却发现昙花皆已枯萎,「从没看过凋谢得如此凄惨、难看的花。」奚淞如此哀惋,他问道:「川川,能用欣赏瞬间昙花的心,来欣赏百年人生吗?」我看不能,因为昙花一现,暂短的美才更让我们分外珍惜,拖到美人迟暮、英雄老去,那也太过残酷了吧?所以《红楼梦》最后黛玉必须夭逝,宝玉必须出家,要等到宝、黛两人老了、丑了——我绝不容许此事发生!
一生中,对奚淞精神上有所指引、文化上有所孕育的人,首先要属俞大纲老师了。俞老师本人出自簪缨诗礼之家,他的外曾祖是清朝重臣曾国藩,表兄陈寅恪乃国学大师。俞大纲老师本人精通诗学,对中国戏曲特别有研究,而其人恂恂君子,泱泱大度,人情世故无所不通,堪称是一个通人,所以在上世纪七○年代,能够潜移默化,引领当时一批优秀的「文艺青年」林怀民、郭小庄、樊曼侬、吴美云、施叔青……各自走上文化的康庄大道,在台湾各成一家,云门、雅音小集、新象、汉声杂志——这些文化精萃的成立好像隐隐间大方向都顺着俞大纲老师的指引。俞老师除了在大学开课以外,还在他馆前路的办公室里开私塾,宛如宋朝当年的白鹿洞书院,规模虽小得多,但影响力却大,七○年代上述那批「文艺青年」都是俞老师的弟子,奚淞当然也侧身其中,而且是俞大纲老师的「爱徒」,大概他的悟性特高,俞老师宠爱他。奚淞那时刚从法国学艺归来,俞老师循循善诱,将他导引至中国古典诗词戏曲的庙堂,激起了他对故国文化的向往,那时两岸还未通行,「未见中国,却有一份对古老文明的乡愁。便也在漫不经心的聆听讲课中,让我梦赴中原,仿佛印下鲜明的履迹了。」
俞大纲老师在讲李商隐的诗: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解释到「留得枯荷听雨声」,俞老师禁不住笑着叹息了:「中国人哪……就算人生到怎样枯寂时,还是有远景的!」
这里,李义山并没有佛家意味,而更近道家精神。」俞老师语末,增强语气似的吟咏:「留得残枯听雨声——你看,你听,多美,真是美!」
难怪林姑娘独独喜欢这一句,其他李义山的诗,林黛玉都不喜欢,「留得枯荷听雨声」意境孤冷清幽,倒合了林姑娘的味口。奚淞得到俞大纲老师的启发,也特爱李商隐的诗,义山诗意重情浓,缠绵悱恻,青年的奚淞正是这种情怀,他在这本札记里多处引用了义山诗。
我虽没机会参加俞大纲老师的白鹿洞书院,所幸也得到俞老师一次指点。我的小说〈游园惊梦〉登了出来,俞老师颇为激赏,但他把文中一个错误指了出来,原来我把「昆腔」跟「吹腔」搞混了,我一直以为《贩马记》是昆曲呢,原来是「吹腔」,俞老师可以说是我的一字师。
俞大纲老师的身教对奚淞诸多启迪,青壮年的奚淞也有过一段纵情诗酒,狂歌当哭的躁郁时期,常常醉倒。同侪忧心,告到俞老师处,老师淡定,叫同侪带话:「俞老师说:你们别替奚淞担心,他自有他的世界。」
奚淞常常在想:「恐怕连俞老师自己都不知道,这轻轻一句评语,日后带我冲破多少次精神低潮。每至沮丧到极点时,我眼前便浮现出俞老师笑颜,仿佛微微晃头说:『别担心,他自有他的世界……』」
有一次俞大纲老师路经奚淞家,知道他不在,便在他书房里小坐片刻,看见书桌上的笔墨,便信手抄下一首自己的旧诗赠予奚淞,诗起首四句如下:
缨络光摇劫后尘,
墙隈对汝一怆神。
悬知天意怜幽仄,
故遣优昙幻此身。
奚淞把这幅署名「寥音」的诗笺裱成了小镜框,悬在书房墙上。这首诗颇有李义山的风格。
优昙是天界花名。三千年开花一度,佛典中又称做优昙婆罗华。
俞大纲老师去世十年后,奚淞慢慢揣摩,才渐渐了悟俞诗中的深意,他如此描述当时的心境:
我玩味俞老师留下诗句,渐渐了解「墙隈对汝一怆神」的「怆」字,其中实包含有对生命最大的同情和感谢,甚至于一份从痛楚中萌生的欢悦了。
川川,不知何时我才能学会俞老师对人情的洞达,以及恒久对美的执着?……
川川,我仍在学习……
奚淞与俞大纲两人一份师生缘,弥足珍贵。
石珠和眼泪
这一节中的P君指的便是我。一九八七年,经过三十九年海外飘泊,终于又踏上了母国,我到过上海、南京,还有杭州。我到杭州时,去了灵隐寺。在这千年古刹里,我买到一串晶莹碧绿孔雀石的一百零八粒念珠,便带回来赠送给奚淞。我到南京,又去了雨花台。抗战胜利还都南京时,我们一大群兄弟姊妹、堂哥堂姊,爬上雨花台去挖石头,那时雨花台的彩石还很多,随便掘两下,便会挖到美丽的彩石。我挖出一枚半透明带红晕起螺纹的彩石,登时如获至宝,携带数十年,未曾舍离,后来渐渐竟变成我对南京故都唯一的信物了。我买了雨花台一袋彩石回来,分了半袋给奚淞,奚淞那时还未能到大陆,我把故国的石头带回来给他,聊慰他的乡愁:「对于我看不见、摸不着的乡愁,这些美丽的石珠应是最名贵的餽赠了。」奚淞一高兴便请我去上馆子,我记得好像是松园吧,江浙菜,熏黄鱼最是可口。两瓶白葡萄酒下肚,奚淞如此记载:
善饮的P君竟胀红了脸。他滔滔述说天涯游子归乡的心情、故国历劫的沧桑变化,感时忧国,忽不自禁泪珠飞迸,沾湿桌巾……
如此的狂泪,挥洒于台北热闹的繁灯夜市,确实要引人侧目了。
一九八七年重返故国,回到南京受到的刺激最大,处处都见到沧海桑田,舆图换稿,大悲巷的旧居早已被人占去,隔着门觑了一下,里面小院中几棵槐树亭亭依旧。经过人民大会堂,从前国府时期的国民大会堂,迎面一杆巨幅五星旗飘扬上空,怵目惊心的一片红,顿时脸上好像挨了一击,惊魂甫定后,痛定思痛,那面鲜红的旗子在大会堂上面其实早已经悬挂了三十九年了!
爬上中山陵那天,我的右脚痛风,三百多级石阶一跛一拐,蹭蹬上去,到了上头,猛抬头见到国父孙中山写的「天下为公」四个字,再也忍不住,顿时泪如雨下。抗战胜利,还都南京时,父亲带领我们全家到中山陵谒陵,告慰国父在天之灵:八年抗战胜利,那时年幼但也知道那是一种庄严的仪式,进到陵墓,我们都凝神静气,不敢出声。国民政府还都南京那一日,整个南京城全城都沸腾起来,炮竹声响彻通宵。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我在台北松园,在葡萄酒的薰陶下,对着奚淞絮絮叨叨讲述我的故国之行,讲着讲着就大恸痛哭起来,也不管饭馆里满座客人各处射来诧异的眼光。我知道奚淞会包容我,了解我的当众失态,所以纵声大哭。
奚淞用计程车「将恸哭的P君送至居处。转回家的路上,计程车司机好奇的问我:『刚才那人,哭甚么啊?』我半晌答不上话来,只好说『伤心』」。
我怎么不伤心呢?国家都亡了,我怎么能不伤心?就像《桃花扇》里的苏昆生,南明亡后,重返金陵故都,旧日江山一片残破,情不自禁:「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余韵
奚淞这本札记最后引了朱熹的诗: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奚淞经历近两年的精神之旅,终于找到他自己的活水源头。那就是他这本书最后的几行话:
只要心中存爱,
生命总有活泉。
记得!
川川。
从此奚淞便踏上了他修佛的正道,逐步迈向涅槃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