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享受建築中的超高級娛樂 黃聲遠 & 田中央工作群
开车驰过阡陌纵横的田间道,在间杂着民宅的绿意中,停在一处低调的房舍前,门口有三两年轻人站着聊天。这里是田中央联合建筑师事务所。
建筑师黄声远1994年落脚宜兰后,逐渐聚拢各方年轻人,工作在此、定居在此,从宜兰向外幅射,从小步道做到大学校园。外界视之为体制外的建筑学校,黄声远却说,是想和能当一辈子朋友的年轻人互相学习,一起在公共建筑中实践理想,这就是他的「超高级娱乐」。
黄声远(右二)和田中央工作群。记者沈昱嘉/摄影
黄声远和田中央工作群平等讨论,互相学习。记者沈昱嘉/摄影
从耶鲁到宜兰田中央
田中央的核心人物是黄声远,东海建筑系毕业后进到美国耶鲁大学,1993年回台,隔年来到宜兰,此后获奖无数,也拿过总统创新奖、国家文艺奖、日本吉阪隆正奖,还数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
黄声远说不出是何时何事受启发要成为一名建筑师,而是持续不断地、在每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愿意看见、去感受。就像他刚到宜兰时,会跳上阿伯的铁牛车搭便车到同学家,阿伯话不多,但他能明显感受到热情跟体贴在流动。
「那时我都回到台湾了,还不知道我会来宜兰,确实这个田的召唤是很强烈的。」黄声远回想当初,宜兰的大地景算不上是很「生」的生态,偶尔有鸟叫、但听不到蝉鸣,因为没有森林、平地又被大量耕作过,但这样的观察反而让他对土地有不同的逻辑。
宥于当时法令规定,最初只能将建筑师名字缀在前面,所以是「黄声远建筑师事务所」,但他一直相信「建筑不是一个人做的事」,他想让伙伴都获得公平对待。
2004年底,团队参加建筑师阮庆岳在台北当代艺术馆「红楼梦展」,当时他在威尼斯,事务所的会计撰文,意思是这群人从员山搬到一处公寓,再到乡下找到一处工厂,「我们终于来到田中央」。
「田中央」这个名词于焉问世,很快被这群人用作棒球队和篮球队的名字,逐渐取代事务所原本名称,也更符合黄声远认知中的建筑团队。
黄声远(立者左二)带田中央伙伴活动。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
黄声远说,宜兰的土地教会他很多事。记者沈昱嘉/摄影
田中央工作群有一种大学生的气氛。记者沈昱嘉/摄影
追求自由与多样性的事务所
「我的同事五花八门,每个人对事务所都有影响力。」各式各样的人才,保持田中央工作群的多样性,即使同时进行20个案子,也会有不同的呈现,黄声远说:「我们是在寻找自由自在的多样性。」
事务所内四散的桌面上放置着各种模型,有的一放5年、10年。「每个人经过,对它有看法,他都会投射、甚至动手去改。」黄声远说:「所以找不出我们特定的风格,因为真的是很多人做的。」他至今能一一说出每位同事在每个案子中的作为。
「这个团体是合作关系远远大过竞争关系。」黄声远对田中央的定义:「如果你要跟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合作,一定要先有贡献,田中央其实是一个让你有机会贡献的团体。」
在这么特别的群体中,黄声远是个精神领袖般的宗师?他连忙否认:「没有那么厉害。我不知道答案,他们看到我也不觉得我比较厉害,或许会觉得我比较有弹性,他们可能喜欢我的是这一点。我确定他们比较喜欢我。」
黄声远说,这里让所有人都诚实地曝露在真实之中,都会面对自己脆弱的部分,「我不会,我就说我不会,我会跟他们学东西。我是不是一个宗师?没这回事。」
在田中央,多元平等是最核心的追求,没有脉络、不设定框框,年轻人来到这里,本以为会有人手把手教功夫,其实都是自己学到的,大家都在面对难题,可是会互相帮忙。
黄声远还让每位同事当PM(专案经理人),直接放到工地去负责案子,即使一开始时的混乱曾让工务经理很头痛,幸而大家还是支持,「这是每位同事的权利。他有非常多内在的事情会透过监造表达出来。」
黄声远喜欢和同事聊天,找大家去游泳,听听他们的故事,当出现某个案子时,会牵动这种记忆带出感觉,「所以我们的东西好像会连起来,就是这原因,都跟真实生活有关。」
正因为了解每个人的故事,黄声远还「常常赶人走」,因为他记得每个人当初说的梦想,所以在他觉得对方差不多装备完成时,会放手让人去追梦。不过,回锅的比例也很高。
黄声远说:「我就是让每个人自信一点、有勇气一点,他有这个信心,他要相信这是他的权利,同事也会给他支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些证据发生,他们看到证据,所以他走得出去、他也回得来。」
在黄声远看来,田中央就是一个互相学习的地方,让人生不断被启发,不用line、不用电脑的他也在跟年轻人学习,「如果没有他们,我根本没有办法存活,假期时连办公室都进不去,我不断证明自由是可能的,大家互相补位、愿意去付出,就撑出一个可能性。」
事务所内四散的桌面上放置着各种模型,有的一放5年、10年。记者沈昱嘉/摄影
黄声远(立者左一)与田中央工作群。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
世代同堂
田中央里,有黄声远的学生、学生的学生,还有实习生,简直是「四代同堂」;同吃大锅饭,抽签洗碗,晚上回到宿舍,像打工换宿、像学校的延伸,甚至是「建筑公社」?
但反对框框和派别的他马上反对:「没到这程度,我一概不认。我们就觉得,生活为什么不可以跟工作混在一起?」田中央就像是证明。
外界说田中央像field school(田野学校),是体制外的建筑学校,黄声远也不同意:「不太是。这些名字都不是我讲的。」
黄声远解释,比方说他很欣赏一个学生,可是师生在校的缘份总在毕业时终了,「但我就很想跟这个人有一辈子的交情啊,所以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我们创造一种环境,维持我认识他的这种状况。」也就是,田中央不像学校,而是人跟人之间信任关系。
黄声远除了在中原大学教的学生外,也常在各校巡回评图时发掘有趣的人,而每年暑假6、70名国内外的实习生中,也有不少人选择留下来。
田中央工作群有一种大学生的气氛。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摄影叶俊成
田中央不像学校,而是人跟人之间信任关系。记者沈昱嘉/摄影
黄声远带着田中央工作群一起打造美好的空间。记者沈昱嘉/摄影
教育是高级娱乐
访问过程中,中原大学的几名学生来找老师,捧着模型走在田间小路,是幅特别的景像。
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小学老师,黄声远一直觉得当老师不错,也没想过会成为建筑师,谁知后来成了建筑师、也在学校教书,先在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建筑系当助理教授,后在淡江、华梵、中原等校任教,还是成大的驻校艺术家,20多年来参与各校评图,与教育现场不曾有断点。
比起谈建筑的成就,黄声远更想聊聊教育的事,可是他不喜欢「教育」二字,「好像有人在教什么,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是不同的生命有机会交织,顶多是你比他多走前面一点点。」他定义的教育是「跨年纪交朋友」。
因为田中央常被讲成是「另类的学校」,很多人误以为这是他对教育体制的不满,他说明:「我在正式体制里花很多时间,对我来讲,是人生里无上的满足跟快乐。光是想到我要去学校看到这些年轻人,我想到都高兴。」
黄声远曾接过桃园县政府的案子,去中原上课前会顺道去县府谈一下公事,后来辞掉了,「简直是毁掉我的高级休闲娱乐。」
早年没有雪隧、没有高铁,黄声远从宜兰到中原要费尽千辛万苦,常拿小孩的奶粉罐垫在屁股下权充椅子,但他乐在其中:「因为跟这些年轻心灵的相处,是我自由的一部分。」
黄声远说,宜兰的土地教会他很多事。记者沈昱嘉/摄影
黄声远和田中央工作群互相学习。记者沈昱嘉/摄影
公共建筑与社会贡献
虽然田中央也接私宅案,但外界的印象之一就是公共工程、公共空间专业户,如宜兰社会福利馆、杨士芳纪念林园、员山忠烈祠再生、三星葱蒜棚、罗东文化工场、淡水云门、清大文物馆,以及进行中的宜兰大学校区、门诺医院等。
对此,黄声远说:「我没有特别去想公共建筑与否,这些分类对我都不重要。」
对于过去的成绩,他认为这是因为众人的帮忙,「如果因为我们懂这个事情,可以给别人一些参考,就会有贡献。千万不要觉得我们是走在理想前面,其实已经有非常多跟我们一样的人,要不然我们应该三两下就被捏死,一定是有很多人在背后帮我们。」
黄声远举例,如宜兰大学整个校园只盖一层楼,这一定是老师们对土地也有热爱,才能理解、接受这样的安排。
黄声远相信,「多元、平等」的理想要有行为去支持,最好不要有太绝对的权力在其中,而公共工程因官员只是代议,权力是间接的,「我们比较有机会听到更多样的声音、替更多样的人来找出未曾出现过的答案。我喜欢这个自由的感觉。」
黄声远认为,公共的前提是每一个体都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的事、想法都不一样,田中央也是如此,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去想完全不一样的事情,觉得有点脆弱时会有情感上的支持或陪伴、有人能互相帮忙,「公共是这样子,大家撑起来,让这个领域不被某一种特殊的状态所占领。」
田中央作品─淡水云门。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
田中央作品─壮围沙丘旅游服务中心。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
田中央作品─壮围沙丘旅游服务中心。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
田中央作品─跑马古道公园。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
田中央作品─樱花陵园入口桥及服务中心。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
为未来准备
对黄声远而言,宜兰的土地教会他很多事情,早年外界会形容田中央是「热爱乡土、热爱自然」,如今这已是每位青年的本份,「大家对我们的描述,那是外界对我们的投射,我自己其实就是好好过日子。」
近来田中央也有许多工作在新竹,相当多的人力布署在那里,与宜兰截然不同的自然与人文条件,都是全新的经验。如黄声远曾在演讲中说:「我们已经不是在做单一的房子,是我们对自己生活的品质、周边、就是一个学空间的人可以对世界有什么贡献。」
至于田中央的年轻人们,黄声远说他们是他一辈子的朋友,大家长久相处,对这世界有共同的想法,一起去摸索、做东西,还有很多人给意见,他则跟同事一起去面对,「我可能有点喜欢这种感觉,这是超高级娱乐。」
左边是田中央的宿舍,右边是事务所。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
田中央每年的暑期活动。图/田中央工作群提供,摄影叶俊成
在田中央的年轻人
田中央工作室是一个工作、生活两相宜的现场。记者沈昱嘉/摄影
田中央在宜兰与新竹两地合计约30人,年龄差距约40岁,大家在素朴的工作室里,对着电脑或模型用功、或者讨论、或和刚从工地回来的同伴打招呼,又或聊聊冲浪的心得,也可能因为抽中签王要乖乖去洗碗。这是一个工作、生活两相宜的现场。
白宗弘
白宗弘。记者沈昱嘉/摄影
就读中原建筑大四时修了黄声远的设计课,20年前第一次到宜兰下基地,没想到自此被宜兰留下来,落地生根,中间一度到台北开公司,发现还是宜兰好,今年再度回到田中央。
「在这边工作这么多年,最大的不一样是,我们跟环境的关系很紧密。」白宗弘说,读书时以为是建筑师在创造环境,在田中央久了后才发现,「我们被环境教学」。
因为大家住在这里,每个案子都像在隔壁,做完之后,还是常常会逛过去,「感觉跟一般建筑师在外面的执业有点不一样,我们好像在帮自己的家弄一些对环境、对民众而言很有公共性的事。」
白宗弘认为,在田中央,有黄声远在设计上的指导,同事们在公司里一起成长,包括从公共建筑切入土地的一些观念,也影响到他的人生,后来他教的学生也进来了,「事务所的气氛比较像家人、也像建筑学校。」
白宗弘说,当年认识黄声远时,两人差14岁左右,先是师生,后来是同事,更像兄弟,跟着大哥在宜兰「混」,泡汤游泳吃东西。讨论公事时,黄声远会有意见,但大家是在一个平台上建立共识,每个人都可以讲出自己的看法。
白宗弘说:「建筑师能够创造公共性是件幸福的事。这一点,从我认识黄老师到现在,我觉得他完全没有变。」
谢京翰
谢京翰。记者沈昱嘉/摄影
2016年读中原时跟著白宗弘和黄声远学习。
当时老师给的题目是「看见美好」,这抽象的题目不像是去解决一个现存的环境问题,而是去「发现」,于是一票学生就画很长的剖面,研究环境的构造及形塑出如此形状的背后原因。
谢京翰说,在校期间会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应对出社会遇到的状况,「可是在田中央工作,那种自在跟在学校一样,真的满像工作室的,大家一起讨论,像团体生活的延续。」
讨论事情时,如果卡住了,就先离开当下,去游泳、吃东西、走一走。谢京翰说:「在田中央工作也不是有多神圣,跟大家一样,只是这块土地上有更多水和阳光。」
这里的环境如此之悠闲,但伙伴们的产出速度并不拖沓,与都市里的建筑同侪们一样讲求速度,而黄声远是怎么样的人?「他是带着我们先做了再说的人。」
廖子萱
廖子萱。记者沈昱嘉/摄影
也是2016年大四时进入白宗弘和黄声远的小组,之后实习来到田中央,更近距离体验到这里特别又紧密的模式,因此对事务所更有兴趣。工作这几年下来,她发现:「我们不只是老板跟雇员的关系,还有老师跟学生的关系。」
但廖子萱说,很难说老师确切教了什么,而是在过程中学到「有人可以协助你、乐意跟你讨论,我们也会努力有一天成为也可以提出解套方式的人」。重要的是,在过程中慢慢学到信任,也试着用自己的能力去掌握一个案子。
「事务所有一点像大学宿舍的延伸,是一群跟你年纪或价值观相似的人在一起。」廖子萱说,大家有时很累、有时很放松、有时一起玩、有时小争执,但在处理设计问题上,大家都不喜欢单一的、比较正统正规的解决方法。
廖子萱说,其他同侪可能难以想像这样的生活模式、难以理解她跑到东半部的宜兰,「我们愿意待在这里,就是因为知道这边的工作环境对自己来说,现阶段是很有价值,可以让自己成长的。」
黄声远田中央工作群。记者沈昱嘉/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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