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维先生与红楼梦(上)

至情至性,童心未泯的俞大维。(本报资料照片)

俞大维故居。(本报资料照片)

俞大维(左)、俞大彩(中)、俞大纲(右)在台大温州街宿舍。 (吴宏一提供)

今年是俞大维先生(一八九七~‑一九九三)逝世三十周年,台大图书馆为了纪念他生前捐献一万多册的珍贵藏书,特地从七月二十八日至九月十五日,与「俞大维学会」合办他所捐献的藏书展览以及专题论坛。主办其事的林光美馆长,几次与我联络,要我出席报告四十多年前与俞先生讨论红楼梦的经过情形,并希望我写成文章,公开发表,让读者看到「经文纬武」的俞先生晚年热爱文学的另一面。

四十多年前,确实有人安排我与俞大维先生见面,前后两次,都在晚上六、七点以后,主要是谈论《红楼梦》。陪同我前往的,第一次是林光美馆长,第二次是王秋桂教授。地点都在俞公馆,现今台北市大安森林公园北边新生南路的一条深巷之中,当时是国防部的一栋日式建筑的公家宿舍。

那时候,俞先生已年逾八十,早就辞去国防部长,转任总统府资政,恢复他早年手不释卷的读书生活。他出身书香门第,所谓「三代翰林,满门文武」,母亲又是曾国藩的嫡孙女,工诗能文,淹通经史,课子有方,因此他从小就受到书香的薰陶,熟读很多经传古籍,据说他连《公羊传》都能随口背诵。可是,到了晚年从国防部退休以后,他除了常看文史古籍之外,还特别嗜读诗词小说,喜欢找人谈论《红楼梦》。恰巧那些年,从民国六十年开始,我因偶然的机缘,也爱玩《石头》,迷上《红楼》,到处「悲金悼玉」,同时发表了〈红楼梦的悲剧精神〉、〈林黛玉与薛宝钗〉、〈随园与大观园〉等几篇论文,似乎一时也得到若干读者的赞许和注意。因此,有人安排我去见俞先生,跟他一起谈论《红楼梦》的一些问题。

对于有人找我讨论学问,我一向乐意,很少拒绝。不过,由于俞先生的年辈名位,样样俱高,是国之大老,又由于他与蒋经国先生是儿女亲家,我怕被人说是高攀,奔走权贵之门,略有犹豫;所幸先后来邀约、陪同我前去的林光美和王秋桂,都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是台大旧日的同学,当时的同事,他们终日与书为伍,不曾涉及政治,令我比较放心,因此没有多加思索就答应了。也因此,我对这两次见面的经过,都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

记得第一次到俞公馆,是民国六十六年(一九七七)十一月的一个秋天夜晚(时间曾向林光美求证过)。我和林光美先在信义路口一家餐厅吃了晚饭,才依照约定时间前往。据说俞先生爱书买书,自称「左手买书,右手送给台大」,他后来把一万多册藏书捐献给台大,就是林光美经手办理的,可见林光美和俞家非常熟稔。当她领着我走进大门上了客厅时,我就不胜讶异,大吃一惊!我万万没想到,名高位显、功在国家的俞老先生,他的住处竟像「寻常百姓家」!庭院小,客厅除了摆满中外图书之外,一切陈设都非常简陋,与其职位经历显得极不相称。

进了客厅之后,我只记得有人招呼我们坐下,沏了茶就进去房间了。不久,俞先生笑吟吟的出现了。只见他一身居家便服,穿着套头短袖汗衫,深色棉长裤,显得轻松而自在。

他先和林光美亲切的招呼,就像父女一般,然后才坐在我旁边的旧型大沙发椅上,对我颔首微笑。这时我才发现他真的年老体衰了,脸孔有点长,嘴巴有点歪,似乎曾经轻度中风。经过林光美介绍,他只和我寒暄了几句,就不再讲什么客套话,开始聊起《红楼梦》。起先像是闲谈,就像和老友聊往事,和亲人话家常,但他接着所提出的问题,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简直是在考我有没有熟读细品《红楼梦》。以下略记当时谈话的经过情形。

他先问《红楼梦》中有没有写到药引子?有的话,出现在第几章第几回?

我的回答是:药引子和药方意义不同。药方是指中医治病时所开列的药剂,而药引子则指所开药方附加的药材,主要是用来调节药性,增加药效,重点在于引导药力到达病变的部位。像第三回写林黛玉自小多病常吃的「人参养荣丸」,第八回写薛宝钗吃了身上因而有香气的「冷香丸」,还有第二十八回王夫人和宝玉等人谈到的「八味地黄丸」等等,这些都只是根据药方配制的药丸名称,不是药引子;像第五十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写晴雯受寒伤风时,胡大夫误诊为「外感内滞」,他所开列的「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等,也只是所谓药方,并不是药引子;至于第七回写宝钗说有一个秃头和尚曾给她「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做引子,异香异气的」,是有提到药方和药引子,但文中所说的药材,包含四季的四种白色花蕊各十二两、廿四节气的雨露霜雪各十二钱,再加上庚辰本说的十二钱的蜂蜜、白糖等等,似乎「冷香丸」是这些酿造而成,发病时,再「拿出来吃一丸子,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由于写得稀奇古怪,我个人是不懂其中奥妙的。我以为真正写到药引子的,见第十回的「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书中说:秦可卿生了病,贾珍请了几个大夫来为媳妇诊治,起先都「断不透是喜是病」,后来经冯紫英推荐张友士太医来,才把脉诊断出是「水亏火旺的症候」,「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不能按时而至」,须「以养心调气之药服之」。最后张太医写给秦可卿丈夫贾蓉的药方,根据书中的纪载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钱半,黄芪三钱,香附米二钱,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程甲本作大枣)二枚

其中「人参、白术……」共十四种都是所谓「药方」,「建莲子」和「红枣」才是真正的「药引子」。当时我回答时,对上述药方记得并不完整,只提到「像人参、白术……」等几种,但药引子则明确说是「建莲子」和「红枣」。

我一讲完,记得俞先生即笑咳咳的竖起大拇指,比着手势,连说「好」、「好」。

接着,我又进一步引用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论秦可卿之死〉及其《读红楼梦随笔》中论「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的说法,以为《红楼梦》从这一回到第十三回,从秦可卿之病写到秦可卿之死,中多微言讽刺之笔。

俞平伯以为秦可卿不是因病而亡,而是自缢而死。他说第十回主要是藉张太医为秦可卿诊断的过程,细说病源,透露出她和公公贾珍之间的暧昧关系。张太医以为秦可卿之病只是「水亏火旺」、「忧虑伤脾」,「吃了这药」之后,「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到了第十一回,秦氏也说:「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然后第十一、十二回作者却插入贾瑞病死的一大段情节,藉贾瑞见王熙凤起了淫心,惹得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害贾瑞「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日常倦;下溺遗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虽然吃了几十斤药也不见好转,然后作者又这样写道:「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最后才写贾瑞正照风月宝鉴而死。这些叙述,都是作者用来说明贾瑞生病是拖了一年然后才死的。

俞平伯以为作者这样的安排,正是为着写秦可卿之死。秦可卿生病在贾瑞生病之前,贾瑞病死时间既有一年之久,则可见秦可卿的病情,「过了春分」并没有痊愈,而是多拖了一年左右才突然死去,足见其死非由于病。第十三回回目「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脂砚斋评本原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还有文中写秦可卿死时,说是「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疑心。」纳闷、疑心就是线索。俞平伯以为有些版本把「疑心」改为「伤心」,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表示赞同俞平伯的说法,还补充说像第五回写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以及写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好事终〉所说的「画梁春尽落香尘」等等,都是作者暗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自缢而死的曲笔。最后我作结论,认为作者第十回所以要把张太医所开的药方药引子都明白写出来,就是要读者明白秦可卿得的不是什么怪病,而是心病,所谓「养心补气」,「益气养荣补脾和肝」都是表示在调养身心而已,所以才说「过了春分」吃了药就会痊愈。因此列出这些药方药引子,不是什么赘笔,而是配合故事情节的发展来叙述,自有其深意。这是作者高明的写作技巧。

我记得在我叙说的过程中,俞先生好几次伸手拍我手背,笑咳咳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像孩童一般。坐在一旁的林光美,似乎也感受到这种热烈的气氛,显得非常开心。

显而易见,俞先生当时非常高兴,竟然对我说「你中了进士了。再考你一个问题,都答对就是状元。」他接着又提出另一个问题:李义山诗在《红楼梦》书中出现几次?在第几回?

我吓了一跳!哪里有人读《红楼梦》读得这么仔细?幸亏我从小记性尚可,对李商隐诗集也曾用心读过,所以不假思索,可以马上回答他:「出现在第四十回。林黛玉说她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我一说完,俞先生又马上笑咳咳的竖起大拇指说:「你得了探花了!」

我正心中暗喜,想不到俞先生又说:「李义山诗在书中总共提到三次,你再说说看!」我不由一怔,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回答他:「第几回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宝玉、宝琴、平儿、岫烟他们生日时,大观园中举行酒令、射复比赛,仿佛香菱对史湘云提到『宝玉』『宝钗』这两个名字,在唐诗上都有出处。香菱所引的李义山诗句,是『宝钗无日不生尘』……」

俞先生听了,又竖起大拇指,笑咳咳的说:「你中了榜眼了!」然后有点孩子气的望着我,等我继续回答。林光美在一旁也似乎同样热切的期待着。……

但我再三思索,仍然想不出书中第三次提到李义山诗,是什么情节,出现在第几回。恰巧那时候时间已晚了,林光美认为俞先生也该休息了,就建议下次再谈。告辞时,我看得出来俞先生非常高兴,林光美也非常高兴,而我则且喜且愧,自己认为度过了一个非常诗情画意非常富于红楼梦色彩的夜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