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智慧 原住民的樹木知識

刺桐因外来种刺桐釉小蜂入侵而大幅消失,董景生(左2)将复育的刺桐送回到花莲丰滨新社部落。(董景生提供)

会开出艳红花朵的刺桐,是台湾原住民仰赖的物候物种。(董景生提供)

【图/文.台湾光华杂志】

邹族人认为,天神在玉山摇落了枫树,果实与落叶掉下后,创造出了族人。赛夏、布农族以植物作为氏族的名字。有着严谨阶级秩序的排湾族,族人以植物种子(vusam)来尊称部落的领导人以及家中的长嗣……相较后来才到的汉人,生活在台湾岛屿更长久的原住民,以其长年累月与环境的互动,发展出难望其项背的丰富植物智慧。

想了解更多?台北西藏路上几棵未让人多加留心的刺桐,犹如沿路留下的线索,指引我们敲开民族植物学家、林业试验所研究员董景生的研究室大门。

植物有灵

民族植物学是一门整合民族学、人类学与植物学的跨领域学科,董景生解释。长年在部落走跳的他,自2000年的南澳的泰雅为起点,开始投入原住民植物的研究。这些年来,陆续完成《绿色葛蕾扇:南澳泰雅的民族植物》、《走山拉姆岸:中央山脉布农民族植物》与《邦查米阿劳:东台湾阿美民族植物》、《串起莽噶艾:鲁凯下三社群民族植物》、《婆娑伊那万:兰屿达悟的民族植物》等著作。万物有灵,植物亦然,是许多民族植物学家讨论原住民植物时关键性的概念。董景生解释,对于原住民来说,植物犹如人类一样具备灵性智慧,彼此平起平坐,还能沟通,猎人也晓得礼敬猎物。知名的教育家,同时也是民族植物学家郑汉文,在《有灵‧原民植物智慧》中便记录布农族的一则传说。相传,过去布农族人使用各种木材,均相当方便,二叶松、栓皮栎、榉木等植物,都长在部落四周,直到某日,一名部落妇女因若干细故对树木破口大骂,树木一气之下纷纷出走,不同的树木各自离去到不同的地方,二叶松爬上了悬崖峭壁,栓皮栎也长出厚硬的外皮。受过科学训练,董景生从理性角度来解释这些传说诞生的因由,他表示,「树木出走」的传说,在许多部落中都有不同的版本,对于布农族来说,「由于布农族主要在高山生活,这样的寓言可以解释不同树种的生长以及垂直分布的特性。」有些传说、习俗更是令人难以置信。好比如山漆(Rhus succedanea),有着挥发性的乳白汁液,人们碰到了往往导致红肿发痒。董景生分享,当年曾在南澳的泰雅族部落作田野调查,当地耆老只要经过山漆,会以族语喃喃念道:「你是○○(自己的名字),我是vaga(山漆的泰雅族语)。」透过「交换名字」的仪式,身体才不会发痒。这样的传统,对于现代人来说或许会直呼不可思议,长年在部落田调,他也曾见过对山漆严重过敏的学界前辈,每经过树下就会如此炮制,才得以幸免于难,「你要怎么区分这是心理医学或迷信呢?」董景生笑问。

董景生所着之台湾民族植物著作,为珍贵的传统文化留下纪录。 (林旻萱摄)

原住民的植物历

作为台湾土生土长的族群,原住民历经长年与环境的互动、适应发展出独特的文化,「人与自然共舞,在各自的环境中建立一套伦理规范与植物智慧。」郑汉文写道。华人是对「历」情有独钟的族群,人们依据天气物候的变化,发展出岁时轮盘的概念。而在没有钟表、日历的昔日,原住民也会从自然的变化中推纳出循环性的岁时轮盘。而树木的变化,正是他们用以判断的来源之一。好比如各地不同族群的部落中,均有被视为「台风草」的植物。董景生分享,在兰屿,番龙眼(Pometia pinnata)是拼板舟的材料,也是达悟族判断台风的标准,只要花开得多,耆老便会说,今年度的台风将会较多。另外,布农族的猎人则会利用长在高山松树(如二叶松或华山松)的新芽来判断打猎的时机,「可以说,这是一种物候指标。」董景生解释,因他们认为,鹿茸生长的时机与松叶的新芽同步。或者是农闲的秋冬,猎人展开内建的Google map,在山岳之间穿梭,他们会摘取蔷薇目植物的果实如台湾草莓(Fragaria hayatai)、台湾悬钩子(Rubus formosensis)或椬梧(Elaeagnus oldhamii)来果腹,轻装的他们也擅长就地取材,利用荚蒾(Viburnum dilatatum)、包箨箭竹(Pseudosasa usawai)或柃木(Eurya)制作成陷阱;也会锁定猎区成熟的台湾苹果(Malus doumeri)、山枇杷(Eriobotrya deflexa)等果树,带着猎犬一同猎捕到果树下进食的大型山猪;或借由观察树木的高度推测飞鼠的飞行路线,守株待兔后利用猎枪来猎捕。

因灭绝危机,而显得弥足珍贵的刺桐种子。

把刺桐送回兰屿

在各样的民族植物之中,刺桐(Erythrina variegata)是台湾所有滨海居住的原住民,包含卑南、噶玛兰、阿美、排湾、达悟,甚至是南部的平埔族,都会仰赖的重要树种。早年,清代汉诗:「田田甘蔗绿,叶叶刺桐燃」,描写了昔时被称作「刺桐城」的台南风光。因平埔族刻意将其大量种植在城外,每到3月,艳红的花就有如现在的凤凰木花开一般耀眼。董景生说明,原住民族看刺桐开花,知晓春季的到来。噶玛兰族会顺应季节举办海祭;达悟族才知晓飞鱼将来,亦会举办飞鱼季;也有部落看到刺桐花开,便会种稻。然而,在千禧年前后,因外来种刺桐釉小蜂的入侵,幼虫会寄生在植物组织中,造成全台刺桐的大规模感染、死亡,使得刺桐快速绝迹在岛上。另外,随着现代文明的脚步,原住民再也无须仰赖植物而知晓狩猎、捕鱼的时间。民族植物及知识的快速消失令人心惊,促使2019年,林试所推动「植物园方舟」的保种计划,董景生便积极地将育种保留的刺桐种子,重新发芽后送回兰屿高中。这些本来就存在于族人日常的植物,「唯有透过社区、部落的合作,才有可能把种原留下。」他认为。

台湾栾树是台湾常见的行道树树种,其实也是邹族倚重的物候指标。 (林旻萱摄)

从实用价值到灵性交流

虽然研究多锁定在民族植物的应用价值,但董景生亦说,人与树的互动亦存在灵性、哲学的层次。而这样的现象,不仅限于原住民,普遍存在于所有族群之中。即便在当代,台湾民间仍笃信大树有灵,并保有奉树为神的传统。日治时期,台湾总督府中央研究所林业部(即后来的林试所)首任部长金平亮三,大规模考察台湾人的树木风俗信仰,并写成〈台湾人对于树木之迷信〉。文中细述了许多不可思议之事,诸如孩童入学时,将松树的树脂供奉于孔子像前,可增加孩童的智力。端午节在门口插上榕树枝条,以保佑不会溺毙。若将漆树拿来烧柴,则会导致家境贫困。龙眼倘若早熟,该年会有战争、灾乱……等等。近年,亦有加拿大生态学家苏珊‧希玛尔撰写的《寻找母树》,杂揉了自身经验,描述犹若有灵的大树,能与人展开神秘温暖的交流。美国作家理察‧鲍尔斯的《树冠上》,描绘人与树纠葛错综的历史。电影《阿凡达》,则明显融合美洲、非洲等地原住民的植物传说。透过与树连结,带领人们走上重返美丽幽邃自然原乡的路,除了唤起遗落已久的文化记忆,也让人们对自然、原始、未知怀抱一份敬虔的谦卑。

谙晓台湾树木知识的原住民,料理善用各种在地香料,如图中带有辛辣气息的山肉桂。 (林旻萱摄,萧郢岑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