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男子汉

图/邓博仁

(亮光文化提供)

谈到张丙万,难免会想起那年六月的那场巨大动荡与抗争浪潮,俗称「六月抗争」或者「民主化大斗争」。因为正是在那年六月的某一天,在名为「鸡笼车」的警用押运巴士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张丙万。

那天下午,我在明洞购物街入口处的波斯菊商场附近被警察当作示威者强行带走了。将近一个中队的警察在商场门口把守着,路人纷纷驻足观望,显然有什么不寻常之事。

「发生了什么事吗?」

过了几分钟,人群突然开始躁动起来。有人大喊:「看呐,来了!」

正在这时,一个便服警察经过我面前时突然转向我,如雷鸣般大喊着:「我抓住他了!」他紧紧抓着我的领口。

「干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抓我?」

「放开我!凭什么强行抓捕善良的市民?」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喊着。我环顾着周围的市民,想要控诉这种委屈愤慨的遭遇,却被几个身材魁梧的便服警察层层包围,隔断了视线。

我尽管一直在呼喊,在那一刻却也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反抗是毫无意义的。什么「法治国家」,什么「无辜市民」,这些话在我自己听来都十分幼稚可笑。

「头顶地!谁敢擡头就弄死谁!」

大家刚一上车,就不得不按照他们的指示把脑袋塞到座椅底下。这时,一个男人的脸进入了我的视线。我透过身旁警察双腿之间的缝隙,与走廊那边和我一样十指相扣抱住后脑勺的男人目光相接。

男人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和我对视后不好意思地露齿一笑。我也极力想要向他笑一下,没笑出来。他就是张丙万。当然了,我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当时只觉得他面相和善,我们都十分倒霉地被抓了。

「喂,小崽子们!当过兵了吗?还没吧?所以才会上街示威,一群贱货!像你们这种人就该全部拉到停战线吃点苦头,哎哟这群混帐东西!」

终于凑够了他们的预定数字,我们被移交到市区的某警察署。我认为获释机会只有现在了。

「我……有话要说。」

大学生们头顶地跪在警察署的水泥地上,我在最后一排举起了手。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官皱了皱眉头。他身穿制服,看起来像是负责人。

「什么?」

「我是无辜的。我没有做错什么,却被拉到了这里。」

「那你怎么来的?」他反问道。

「怎么来的?被抓来的啊。」

「你是干什么的?」他又问了一句。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写文章的。」

「文章?写什么文章?」

「写小说。」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

「那你走吧。」

「嗯?」

「回家去吧!」

在他改变心意之前,我背向那群仍然双手抱头顶地、跪在院子里的大学生,走出了警察署。

「那位先生……」

「谁都能看出来您不是学生,怎么会被抓呢?」

「我肚子饿了,想找个地方喝碗牛骨炖汤。如果你还没吃饭,就一起去吧。」我这么说,并非简单的客套。他主动和我搭话,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况且,如果直接回家,心里也堵得慌。

我们在附近一家牛骨炖汤店找了张桌子面对面坐下,我这才和他简单握了握手。他的履历和我猜测的差不多。他叫张丙万,三十九岁,辗转于各种职业,没有什么是没做过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底层人。听说我以写作为生,他弯腰向我行了个大礼,令我十分尴尬。

「刚才听说,您是一位作家?非常荣幸。」

「什么啊,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写字的罢了。」

「即便如此,作家也是社会上受人尊敬的职业,和我们这种笨蛋不同。」

「职业不同,所学知识多寡,不会影响一个人的价值。这不就是民主主义嘛!为了构建一个这样的世界,刚才那群青年大学生没少受罪。」

「这很好呀,不过……」

几天之后,六月十日,我再次见到了他。那天正是众所周知的「6·10大集会」,正式名称为「声讨掩盖朴钟哲被拷打致死真相与争取民主宪法的全国人民大集会」的日子。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我再次与他偶遇。

大家的身体彼此紧贴,挤来挤去,却依然渴望人数的增加,因此不断地齐声歌唱「爱国市民一起来吧,HulaHula」。人们加入队伍之中,一边呼喊,一边互相拍打着肩膀。

他的嗓音非常激昂而洪亮,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唱得严肃而真挚,却没法再继续唱下去,周围响起的「闭嘴吧」的奚落声与笑声,将他的声音逐渐淹没。

「推翻杀人拷问肆行的军事独裁!」

有人响亮地喊了一句,打破了尴尬的气氛,随即众人的呼声如波涛般起伏起来。

「推翻,推翻,推翻……」

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我擡起头找到了唱〈真正的男子汉〉的主角,被讥笑后依然脸红未消的男人果真是张丙万。

「怎么,认识那个人吗?」

我身旁的后辈问道。那天下午,这位朋友一直与我同行。他是学生运动圈出身,八O年代初期坐过牢,现在效力于某家在野党组织。我向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张丙万,他双眼放光,很有兴趣。

「是个有意思的人,一起见见吧。」

「今天特意出来的吗?」

「这个嘛,只是想凑个热闹……」

他深鞠一躬,接过我递过去的香烟,如此辩解道。他挠挠后脑勺说:

「越是这种时候,像我这种什么也不懂的老百姓,越是应好好待在家里……」

「您可别这样说。就应该像先生您这样的人出面才是。您可比十个大学生还有价值。」后辈很懂得察言观色,在旁赶快说道。

「哎哟,别叫我先生……」

他诚惶诚恐地摆摆手,却又确实从那句话中得到了鼓励。

「说真的,催泪弹那家伙真是厉害得吓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催泪弹这么狠。」

趁张丙万暂时离开,我才听他谈起其中缘由。

他近期正在某出版社筹备一本新杂志。这本杂志持坚定的民众立场,为民众发声。他打算在杂志上刊登张丙万的故事。虽然是以人物介绍为形式,却意在刻画作为促进历史变革主力军的民众形象,并邀我为此撰文。后辈有种近乎盲目的热情,加之他的坚持,我很难拒绝这个请求。不过,他看待张丙万的视角是不是太随意了呢?张丙万真的能够成为历史主力军抗议民众的典型吗?我对此表示怀疑。后辈却认为,张丙万这样的人反倒是最佳人选。这主要是因为,他自卑意识根深蒂固,至今为止没有特别关注过政治或社会矛盾,也就是说,他和所有人一样,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个天生穷命的普通人。只有张丙万这样的人,才能展示出历史主力军抗议民众的面貌──他们与整个社会的民主化热潮一起慢慢觉醒,开始认清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与苦难的生活,对自己的力量有了全新的认识。

「没办法呀!这个梦想从刚开始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后辈对他说:

「资本主义体制已经大范围扩张,变得坚不可摧,自然不会容许张先生这个卑微的梦想了。如果张先生不主动与妨碍梦想实现的势力进行抗争的话,这个梦想或许永远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不过,从结果来说,我们想要唤醒他、开导他的这种努力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即使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也透过自身的力量发生了改变,而且速度出乎意料地快,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他打了一通电话给我。透过听筒听到他的嗓音时,我立刻可以感受到他与之前有了一些变化。

「李兄,可以请我喝杯酒吗?」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叫我「李先生」,而是「李兄」。从电话里听到的他的声音中,可以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与气魄。

「你问我去哪儿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明洞教堂。」

他说得非常理直气壮。果不其然,他就在明洞教堂静坐现场,这确实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真是辛苦了。是一段不错的经历吧!」

「这有什么辛苦的?在外面抗争的学生们比我辛苦多了。」

「我?我作为民主市民代表而来。现在像我这样的人也和大学生一起做事,一起抗争。这不就是民主主义吗?」

他可能是喝了酒,原本面如土色,现在却泛起红光。和他分开,走在回去的路上,后辈如此说道。我从后辈的话中,莫名感觉到一种讥讽。奇怪的是,张丙万的样子越是以这种形式发生改变,后辈的态度越是冷嘲热讽。他已经不再督促我写那篇报导的事了。

几天之后,我听后辈说他被捕了。听说他被捕的消息,我想去一趟他家。可是仅凭一个地址,找到他家并非易事。刚好有一个看起来上小学五六年级的小女孩站在大门前,那张脸简直就是她父亲的翻版。

「你爸爸是张丙万,对吧?」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目光中充满机警,突然跑回了家。过了许久,女人掀开厚厚的被角探出脑袋。一个头发乱蓬蓬、脸色很差的女人,蒙着被子看着我,像是一头藏在洞穴里往外看的野兽。她的脸如泡在水里的豆腐那般肿胀,似乎用手一戳就会凹陷进去。

「您找谁?」女人有气无力地问道。

「这里是张丙万家吗?」

「有什么事?」女人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和身旁的女孩一样。

「您是警察署来的吗?」

他们这样想也是不无道理的。我赶紧说道:

「不是。我只是张丙万的熟人。」

「他现在不在家。」

「我知道他不在家。只是担心你们过得怎么样,所以过来看看。很辛苦吧?」

「您和孩子爸是什么关系?」

「那个……就是熟人。」

女人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问我:

「是不是那位写小说的先生?」

「原来您听说过我呀。」

「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我们觉得他不是活在地上,而是活在云上。」

「活在云上?」

「因为他的想法总是很荒唐。」

女人叹息着自己的命运,开始抱怨起来。

「他努力生活,却不顺利,所以才会那样。」

张丙万被捕三个月之后,因缓刑被释放。几天之后,我又去了一次他家。我故意在深夜前往,房间里却只有张丙万和孩子躺在被窝里,他的妻子不见了踪影。他们盖着的,正是他妻子上次蒙着的那床被子。

「夫人去哪儿了?」

「哼,婆娘去哪了我怎么知道?」

张丙万提议去附近小店喝一杯烧酒,于是慢吞吞地披上了衣服。他走在凉飕飕的夜风中,一言不发。

「那么,张兄现在打算怎么做呢?」

「什么怎么做?什么意思?要抗争啊!」

这番话说得太重了,我在说完之前已经感觉到了。真不该说这最后一句。不出所料,他踢翻桌子,腾地站起来大喊:

「真让人忍无可忍,王八蛋!」

下一瞬间,我挨了一巴掌,向后仰倒。他抽了我的脸,我来不及叫出声,就已经倒在了酒馆的地上,冰冷的液体哗哗浇到脸上。

他最后说道:

「什么别人怎么看?你小子,你们才该四处看人脸色,吃个痛快,好好生活!你这独裁政权的走狗,美国佬的奴才!」

「我看先生您很文雅,您宽宏大量多多担待吧。有学识的人忍让一下吧,能怎么办呢?他最近可能不太正常。听说老婆跑了……」

「夫人跑了?」

听了老板娘的话,我无言以对。

「他现在真是每天做白日梦!」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他妻子上次面带绝望说出的那番话,同时想起他所说的「用我的双手建立一个新世界」。总之,那是我那年最后一次见到张丙万。(本文为删节版,精摘自《鹿川有许多粪》一书,亮光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