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督察向关振铎报告石本添逃跑后的一个钟头里“刑事情报科”组各人的心情就像云霄飞车似的,大起大落。
最初,B组因为一个巧合才得知事件。因为镪水弹案件的关系,蔡督察派人到俗称“电台”的指挥控制中心调度报案纪录,正好遇上惩教署ⓧ紧急求助,指石本添从玛丽医院逃走。“电台”主管大为紧张,立即通知所有冲锋队、骑警和巡逻警员支援,尝试在对方消失在人海前加以拦截—结果,这行动成功了,也失败了。
根据报案者描述,石本添在玛丽医院跳上一辆停在急症室大楼不远的白色本田思域,他一进后座车子就急速发动,撞毁医院车道那形同虚设的栏栅,沿着薄扶林道往北绝尘而去。因为早上西环发生火灾、中区又有交通意外,巡逻车遇上不少阻延,指挥控制中心即使努力调配,仍然鞭长莫及。
ⓧ负责管理监狱和更生院所,监管囚犯的政府机关。职能近似台湾的矫正署。
蔡督察收到的初步报告,亦即是他在十一点向关振铎说明的,就是以上的情况。他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间,冲锋队第二号车在西半山区发现目标车辆。二号车收到电台指示,赶往薄扶林道与山道交界设置路障ⓧ,截查可疑车辆,但警员们还未布置好,就看到目标车辆直冲过来,把告示牌撞个稀巴烂。二号车的成员立即上车追赶,两车沿薄扶林道转往般咸道追逐,险象横生,然而,当犯人的车子驶至汉宁顿道附近,为了闪避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意外地撞上灯柱,冲锋队警员得以从后赶上。
接下来就是麻烦的开端。警车上的五人完全没想过,追捕中的贼人身怀重火力枪械,他们还未下车,已遇上一轮密集式子弹扫射。带队的警长连忙出动车上的M P5冲锋枪和雷明登霰弹枪,跟歹徒枪战。过去,冲锋队只配备基本左轮手枪,在匪徒日益猖獗、动辄使用自动武器的今天只有挨打的份,九○年代初警队为了抗衡,为冲锋车装备MP5,雷明登和防弹背心等等,以备不时之需。
刹那间街上子弹横飞,变成战场,警员和犯人彼此进退维谷,但警方获得幸运之神眷顾,另一队冲锋队及时抵达,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在猛烈火力围攻下,三名犯人中枪身亡,警员成功阻止他们继续发难。事件中只有五位市民和警员受轻伤,是不幸中之大幸,但十五分钟后,负责接手的刑事侦缉探员到场时,却揭发了令各人震惊的事实。
三名被枪杀的歹徒中,没有一个是石本添。
由于枪战时一片混乱,犯人从车上逃离,参与枪战的警员都不能确认有没有人利用声东击西的手法,趁著所有人注意开枪的家伙,装成逃难的市民,从车子另一边逃去。又或者,石本添根本在冲路障时已不在车上,早一步换了车子或利用公共交通工具,大模大样地混进人烟稠密的市区。
“石本添逃亡一案,O记正式接手,我们刚才已收到情报分析的要求。”正午十二时,蔡督察召开正式简报会议,对下属作出调查指示,在过去的一个钟头里,先是知道石本添逃逸,再得悉歹徒跟冲锋队枪战,传出犯人全数被击毙,再发现石本添并不在名单当中。对情报科来说,掌握正确的消息是首要任务,毕竟前线警员只看到事情的片面,能观览全域的,就只有位居核心的CIB。CIB必须在短时间之内,整合各方的情报,厘清每一条线索,判断出案件的原貌——以这次事件为例,只要每拖延一分钟,石本添就获得多一分钟的逃亡时间,搜索范围就得增加一百公尺。
在简报室内“除了”组成员外,还有D组跟踪组第二队的队长和O记的探员列席。在联合行动中,B组除了负责分析情报,更要协调各部门运作,务求情报有效率地流通。关振铎坐在蔡督察旁边,虽然他放手让蔡督察全权负责,但他今天依然是组长,自然不会缺席会议。
事实上,B组上下都希望关振铎提供调查意见。这除了因为他拥有优秀的破案能力,更因为他是目前组里唯一一位曾跟石本添“交手”的警探。关振铎没有正式跟石本添碰过面,但他对石本添的个性可说是了若指掌。
“石本添,四十二岁,八年前因为多宗持械行劫和绑架被捕,被判入狱二十年。”蔡督察边说边按下投影机按钮,展示石本添的照片。“在一九八五年至八九年间,他跟弟弟石本胜二人列为头号通缉犯。跟负责执行的石本胜不同,石本添是参谋型角色,负责策画行动部署、决定下手时间地点、选择目标等等。一九八八年商人李裕隆绑票案,暗中与李裕隆家人谈判勒索四亿赎款的亦是石本添。这家伙不是动刀动枪的贼匪,他动的是脑袋和口才。”
ⓧ即临时拦检站。
而这种人最难对付——关振铎心想。萤幕上的照片由惩教署提供,是上个月才拍摄的相片。虽然关振铎记忆中只有石本添八年前的模样,但他发觉眼前的男人跟印象中差别不大,一样是国字脸型、薄嘴唇、眉间狭窄、黑框眼镜。最大的差异是比以前清减了一点,眼角多了几道皱纹,削薄的发问隐约带点斑白。看来,监狱生活令他苍老得特别快。
“今天早上九点,于赤柱监狱服刑的石本添声称腹痛,监狱主诊医生替他注射止痛针后一个钟头仍无法止痛,于是惩教署安排押解及支援组将石本添送到玛丽医院接受详细检查。”蔡督察环视简报室各人一眼,继续说:“由于石本添服刑期间一直行为良好,所以署方只采取一般押解犯人措施,即是只有两名惩教人员看管犯人,石本添身上亦只扣上一副手铐。”
蔡督察没说出口的话,各人都听得明白。石本添兄弟是困扰了警方好几年的社会毒瘤,警队上下才不相信这种人渣会改邪归正。因为行为良好就掉以轻心,这分明是惩教署的责任。香港警队一直有协助惩教署处理甲级重犯的押解事务,如果惩教署提出要求,警方一定会派员确保羁押顺利——换言之,石本添根本没机会从医院逃走。
“惩教人员与石本添于十点三十五分到达玛丽医院。约二十分钟后,石本添表示要上厕所,而由于一楼的急症室挤满今晨西环火灾的伤者、中环镪水弹案的受害者以及其他求诊的病人,两名惩教人员押送石本添到二楼的洗手间。石本添趁著惩教人员一时不慎,跳窗逃走,并且坐上同党安排的汽车,撞毁医院大门的电动栏杆后,沿薄扶林道往西区驶去。”蔡督察用麦克笔指著投影萤幕旁的地图。
“十一点零一分,EUⓧCar2在山道交界截获目标车辆。”蔡督察把麦克笔笔尖移到地图上方,“疑犯没有停车,但在般咸道近英皇书院附近发生意外。Car2的警员与对方发生枪战,同一时间Car6从西边街赶到,前后夹击,三名匪徒中枪,当场不治。”
蔡督察按一下按钮,萤幕换上三张照片。
“遗憾的是,三名死去的犯人里没有石本添,他仍然在逃,三名死者的身分已经确认,第一个是绰号”一细威“的朱达威,他曾是石本添手下,十年前因为伤人罪被判监,五年前出狱;另外两名死者是先前入境的大圈,我们早就收到线报知道他们准备犯案,可惜情报太少,没能提早阻止本案发生。”
萤幂上的其中两帧照片,正是早上蔡督察交给关振铎的报告里的那两张。一如关振铎预言,他们没等到月底便做案。
“犯人身上有一把蝎式Vz61冲锋枪,两支54式黑星,还有近百发子弹。我认为这种火力不会只用在劫走石本添这事件上,从这两名大圈和石本添的背景,他们应该是打算劫狱后再部署大型的持械行动。这场意外为警方争取了不少时间,让我们调查他们的党羽和计画,但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怀疑是主脑的石本添不知所终。”
萤幕换上几张现场照片。白色的车身满布弹孔和血迹,可见枪战如何激烈。
“在细威身上我们发现另一串车匙,估计那是用来替换的车辆,只是匪徒在换车前遇上意外,另外,我们在车厢后座发现一套号码牌被撕去的囚衣,以及一副破烂的黑框眼镜,相信石本添目前应该已换上便服及戴上隐形眼镜。”蔡督察走到地图前,说:“E U的同事无法确定石本添是在枪战中还是枪战前逃走,如果是枪战中混进路人中,他目前很可能仍在西营盘一带。”
蔡督察用麦克笔绕着枪战地点画了一圈。“西区警署的同事正进行地毯式搜索,替现场人士录口供。暂时未知道结果。”他接着将麦克笔往下移,“不过,如果石本添是在枪战‘前’逃走,那就相当麻烦。在车子离开医院至Car2在山道发现之间,有五至六分钟的空白期,这段期间石本添会不会另有接应,我们不得而知,根据纪录,石本添是个狡猾的罪犯,一般人逃狱后应该会跟同党逃走,他却很可能反过来要同伙当诱饵,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如果真的如此,他最有可能在士美菲路下车,然后在西环尾一带混进人群。石本添的照片已发给各单位,所有巡逻警员都会留意他的踪影,另外,相关照片亦已交给媒体,希望市民能提供情报。”
ⓧ冲锋队(Emergency Unit )的简称。
关振铎知道,冀望市民提供有力的情报,跟缘木求鱼没有分别。石本添不是一般逃犯,如果他真的在枪战前逃去,他一定已准备好不让公众认出的伪装。
“本来我们的处境相当被动,但幸好我们先前获得一项情报,可以让我们主动出击。”蔡督察走回萤幕前,指著两名大圈的照片,说:“我们收到情报,知道这两名大圈藏身于柴湾货物装卸码头附近的工业区。既然他们是石本添的同伙,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他们的巢穴就是石本添的基地。石本添一定没料到细威他们会被警方击毙,这场意外为我们增加了相当有利的条件,细威负责接应,证明他是石本添逃走计画的重要人物,如令他跟两名凶悍的大圈被杀,石本添应该会方寸大乱。石本添在狱中多年,对外面的环境未必熟识,他应该会以静制助,藏匿于秘密基地之内,躲避风头。麻烦D组的同事负责在柴湾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盯梢,尤其留意丰业街、新安街一带。”
D组跟踪组的队长点点头。
“0记的同事会继续从三名死者身上着手,从他们身上的物品、遗留在汽车上的证据去缩小调查范围。”蔡督察向O记的探员示意后,转向自己的部下,说:“阿豪,你负责跟进O记同事的搜证—光仔和Elise负责分析报案纪录,整合参与枪战的同事的证供;波叔负责联络A组,看看有没有线民知道内幕;其余人给我检查薄扶林道至般咸道一带所有有可能拍到线索的监视器影片,我要知道那五分钟的空白期内石本添有没有可能下车逃走。有没有问题?”
没有人提问。
“OK,行动开始。解散。”
蔡督察话音刚落,手下们各自散去,光仔等有特别任务的成员更匆匆地夺门而出,D组的队长跟蔡督察谈了几句就带着文件离开,O记的探员也在交代细节后,神色凝重地走出简报室。在香港主权移交前夕O记已有不少工作,防范有组织罪案发生,如今因为惩教署捅出漏子,同僚们工作量大增,自然不是味儿。
“组长,你有什么看法?”简报室只余下蔡督察和关振铎二人。
“看法嘛……暂时没有。”关振铎耸耸肩。“意见倒有一个。”
“什么意见?”
“你最好趁现在吃午餐,半小时后证供纪录和监视器影片送到,你大概会分身不暇,一直忙到晚上。”关振铎微微一笑,拍了拍蔡督察的肩膀。蔡督察苦笑一下,就跟关振铎说先去食堂买个饭盒。
关振铎一脸轻松地目送蔡督察,但实际上,他内心百感交集。
八年前石本添的弟弟石本胜就是在一场枪战中丧命。那事件中更有多位无辜人质死亡,是关振铎不想忆起的往事。
今天,石本添越柙逃走,居然引发另一场枪战。关振铎在CIB的八年,彷佛就是以一场枪战作开端,再以另一场枪战作终结。
真是巧合得相当讽刺。
或许世事就是冥冥中自有主宰,开端和结束总有着凡人无法参透的巧合。在时间洪流之中,人类不过是渺小的砂砾,无力地随着时代漂流。不过,八年前关振铎可以亲手解决事件,更将漏网之鱼石本添逮住,今天他却没有时间了。
“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吧。”关振铎自言自语道。这案子他自问管不了,负责的是蔡督察。可是,如果接受曹警司的建议,以顾问的身分绩约,就可以继续追捕石本添—这念头在关振铎脑海中闪过。
“不,不对。这决定太草率了。”关振铎心想。
下午一点,情报科办公室一片纷乱。各人的案头堆满报案纪录或证人口供档案,告示板上贴满枪战现场照片和画满线条的分区地图。B组大部分探员各自盯着萤幕,检查著一段又一段的监视器影片。搜索范围扩展至医院以南的置富花园及华富都一带,因为石本添很可能在上车后随即换车往相反方向奔逃,蔡督察就指示手下查看那些路段的交通监视器纪录。只是,由于石本添换车基于假设,探员们郡不晓得该留意什么,他们就像一群不知道兔子气味的猎犬,盲目地东闻西嗅,希望找出那一点点蛛丝马迹。
当接到“有可疑分子躲在西环观龙楼”的情报时,办公室里冒起一阵仓皇的气氛。有人报案,称十二点半左右看到一名形迹町疑的男人在公共屋宛观龙楼C座出没,西区警署急忙调派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员搜索。观龙楼共有两千多个单位,居民超过一万人,要彻底搜查绝非易事,而且既然细威三人身上有武器,石本添很可能怀有枪械,警方更要慎重处理。即使石本添不是“实战型”的歹徒,警方都不敢轻率行事。
“观龙楼的消息可能是误报,你们给我打醒十二分精神,继续找那混蛋的踪迹。”蔡督察命令道,从搜索行动开始至今一个多钟头,调查几乎完全没有进展,探员们在蒲飞路附近的加油站监视器影片中找到那辆白色思域,但从玛丽医院至蒲飞路一段三分钟车程仍然空白,他们无法确定石本添有没有在这期间离开。相对地,枪战现场也没有有力的情报,能指出贼车意外撞毁时车上到底有三人还是四人。
妈的,看样子要变成长期战了——蔡督察在心里骂道。他回过头,正想查问负责分析证人笔录的手下有没有发现时,却发现关振铎站在告示板前,握著咖啡杯,仔细地瞧着某几张枪战现场照片。
“这家伙。”关振铎指著一名胸口中枪的歹徒说:“他的发型跟那张照片不一样。”
蔡督察望向旁边,那是早上交给关振铎的两张大圈照片之一。
“嗯……但肯定是同一人,你看,除发型外五官、身材、甚至连左颊的疤痕都吻合。”蔡督察指了指两张照片上的肖像。那名匪徒在数天前的照片中头发是三七分界,但在枪战后的却是露出额头的平头装。
“的确,就算是双胞胎也不会在脸上有相同的疤痕吧。”关振铎边说边啜了口咖啡。
蔡督察带着困惑的表情瞧了关振铎一眼,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正想追问,小明抱着一蔓文件,走到二人跟前。
“阿头,O记刚送来负责看管石本添的惩教人员的口供。”小明说。蔡督察的部下习惯称呼他作“阿头”,这称谓在各部门各小队也很常见。
“OK……我不是吩咐阿豪负责跟进O记的搜证吗?”
“豪哥分身不暇,所以我帮忙跑腿。”
蔡督察苦笑一下,说:“小明,你现在‘肩膊有柴’,就不要听阿豪差遣吧。”
骆小明上月通过升级试,被推荐升级当警长。警长制服肩章上有三道V形条子,这些条子俗称为“柴”,警长就俗称“三柴”。虽然小明职级比阿豪高“但他加入CIB只有半年,年纪也比阿豪小十岁,而且他从来没有在公余跟同僚们到娱乐场所耍乐,阿豪自然恃老卖老,不把这个比自己高级的离群者放在眼内。
“我想知道,那两个惩教人员为何如此大意,居然被石本添逃掉。”关振铎忽然说道。
“组长,这重要吗?”蔡督察回头反问。“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吧?况且惩教署那边自然会有内部纪律处分……”
“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关振铎边说边翻阴小明手上捧著的文件。
“组长……”小明顿了顿,恍似在考虑越过蔡督察直接向关振铎搭话是否合适,再说:“除了文字笔录外,O记有拍摄询问两位惩教人员的经过,录影带在我桌上。组长如果想看的话……”
“哦,那更好。”关振铎合上文件,用眼神示意叫小明去拿录影带。
蔡督察看到关振铎的反应,换了语气,慎重地问道:“组长,你认为石本添逃脱的过程有重要的线索?毕竟我们已经确定大致的情况,目前应以搜索为重……”
“线索嘛,可能有,亦可能没有。”关振铎耸耸肩,说:“但我肯定的是,对付石本添这种老谋深算的犯罪首脑,任何细节都不容错过。”
蔡督察循着关振铎的视线,望向告示板上石本添的相片。
“当然。”关振铎继续说:“这是你全权负责的案子,我管不了。如果你认为抽人手审视石本添从医院逃走那一刻的细节太浪费,我都没有异议。”
小明拿著录影带回到两人面前。
蔡督察环顾一下办公室里对着萤幕和文件忙得不可开交的部下,说:“OK,组长,你有道理,不过他们没空看这个,就由我们亲自看一遍吧。”
关振铎嘴角微弯,转身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示意蔡督察和小明跟他一起在房间里看影带。其实蔡督察有点怀疑,关振铎只是想一睹那两个犯错的惩教人员的样子——关振铎是逮捕石本添的幕后功臣,他大概想知道哪两个笨蛋令他在退休前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