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与白之间的真实V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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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九点,骆督察和阿声来到俞家的丰盈小筑门前。俞家大宅庭园外有不少记者守候,他们都收到俞永廉被逮捕的消息,于是在丰盈小筑外挖独家新闻。记者们看到警方的车子驶进庭园,纷纷往大闸挤过去,可是他们都被俞家临时聘用的保全人员拦阻,只能隔着闸门,遥望宅第门前的骆督察的背影。

“骆督察,早安。”应门的是胡妈。她一双眼睛充满血丝,显然昨晚睡得不好。

“早安,胡金妹女士。”骆督察也是一脸憔悴,似是工作劳累的样子。“其他人在吗?”

“都在。”当胡妈回答时,俞永义和棠叔在玄关出现。这天是星期日,他们都不用到集团大楼上班。“为了那不肖子,阿棠昨晚四出奔走联络律师,永义少爷打了一整晚电话,大家都睡不好……唉……”

“我太太在房间……骆督察,你是为了我的事情而来吗?”俞永义问。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在昨天吐了出来,纵使家逢巨变,俞永义还是感到安心,比平时安心。杀害兄长这事情,让他性格大变,九岁开始就提心吊胆,过著战战兢兢的日子,亦因此让他努力学习,养成今天认真处事的态度。

“不,那件事我们之后再说。”骆督察转向棠叔,严肃地说:“王冠棠先生,警方怀疑你跟一宗谋杀案有关,现在正式拘捕你,请你跟我们回警署协助调查。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所说的一切有可能被记录,并且成为呈堂证供。”

听到如此正式的警诫,三人愣住,俞永义和胡妈更立时回头盯着棠叔。

“凶、凶手不是永、永廉……是棠叔?”俞永义好不容易吐出一句,但骆督察没有回答。棠叔的表情慢慢从讶异变回沉着,只是略略皱眉,问道:“我……可以先穿上外套吗?”

骆督察看了看玄关旁的衣架,点点头。棠叔穿上外套后,被骆督察扣上手铐。

“说不定永廉在警署胡说八道,想拉其他人下水……不用担心。”棠叔离开前对呆立在玄关的胡妈和俞永义说。

三人坐上车子,离开俞宅。车子驶经大闸时,记者的镁光灯闪个不停,隔着车窗拍摄坐在后座的骆督察和棠叔。车子沿着公路往将军澳的东九龙总区总部驶去。

车厢中三人一言不发,阿声不时从后视镜偷瞄骆督察和棠叔,但两人都摆出一副扑克脸,没有让半点情绪浮现出来。棠叔神态自若,毫不焦躁,彷佛刚才在俞家大门被拘捕一刻的诧异全是装出来的。

“是你唆使俞永廉杀死阮文彬的吧。”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骆督察。

“是永廉说的吗?”棠叔没有回头,视线仍放在正前方。

“不。他在警署没再说话,连你们聘请的律师也无法让他开口。”骆督察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律师不可能没对这位老臣子报告。

“那为什么你认为我教唆永廉杀人?”棠叔从容地回答。

“俞永廉自称的动机,完全站不住脚。”骆督察说:“因为要当摄影师所以杀害父亲?这未免太可笑了,如果说是一下错手杀人倒有可能,用花瓶两次袭击死者,再用鱼枪杀人,不是一时冲动而干下的事。”

“你认为凶手不是永廉?”

“不,是他做的,D NA报告已经出来,真正的凶器上有他的血迹,他因为不懂上膛的方法,左手腕被橡皮管的V钩弄伤,有一滴血液沾在镖槽的侧面。他或者曾清洁过,但肉眼看不到,不代表警方没办法提取证据。”

“那么就是他干的吧。”

“如果真的因为职业问题口角,误伤对方,没理由演变成杀人事件。”骆督察说:“一时冲动敲昏了父亲,误以为杀死了对方,布置成强盗杀人也没有问题,可是,当俞永廉发现父亲转醒,他再次袭击对方,甚至用鱼枪加以杀害,明显做得过火了。那不是有预谋的命案,他布置的假局中有一堆做过头的漏洞,可是他在袭击手法上却非常狠毒,就像是非杀不可。我认为,当中关键是凶手对死者有极大的怨恨,一直没有发作,因为某事口角,引发凶手的怒火,令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那怎么说,都是永廉自己的问题嘛。”

“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会跟自己的父亲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杀害父母的案件,凶手通常都跟死者有长期嫌隙,更重要的是凶手自小没感到家庭温暖。俞永廉跟这些凶手最不同的,是他跟母亲的关系很好,从他的言行举止可以证实。就算他对父亲有任何强烈怨愤,他也不可能像那些冲动杀父的青少年般动手——事实上,不少弑父案中,贫困是一大诱因,例如不务正业的儿子向父亲苛索金钱不遂,先口角再动武,最后出人命。衣着光鲜的俞永廉似乎没有金钱问题,更何况阮文彬还供孩子念大学,他们父子之间没道理有什么足以令俞永廉动杀机的积怨。”

“阮文彬对孩子只是尽了金钱上的责任,他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他只在乎金钱、权力、名誉与地位,他喜欢永义,也只是因为知道永义有在商界名成利就的潜质。”

骆督察听到棠叔不再称阮文彬做“老板”,直呼其名,他就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起死者。

“就算阮文彬态度冷汉,我亦不相信俞永廉会因此动手,会做出这种案子的,背后一定有更深远的原因。”

“这是昏迷中的关警官推理出来的吗?”

“不,这是我自己的推论。”骆督察微微一笑,可是跟他那疲惫的双眼有点不搭调。

“所以你认为我就是这个‘更深远’的原因?”

“对。”

“骆督察,你太看得起我了。”棠叔笑道,可是他的笑容毫不由衷,就像一副面具。“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秘书……”

“可是你在俞家待了很久。”

“所以?”

“所以我直觉上认为你是这案件的核心人物。”骆督察道:“你记得上星期你来警署笔录,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假如犯人不是小偷’你认为凶手会是谁’?”

“对,我记得。”

“你当时答我,俞家里面跟死者关系最差的,是俞永廉,不过他不会杀害自己的父亲。”

“这证明我看错人了。”棠叔耸耸肩。

“你知道其他人的答案吗?”

“他们怎样答?”

“俞永廉说不知道,但其余三人说出三个不同的名字,全都是被丰海集团恶意收购的公司的关系人。”

“咦?”棠叔稍稍一怔。

“我的问题是”你认为谁会对阮文彬不利“,他们都想到死者工作上的敌人。‘丰海鲨鱼’不可能没有树敌,以他的强硬作风,商场上大概有不少人想他消失。”骆督察以平淡的语气说:“可是,身为秘书的你没有举出那些名字,反而向我说明俞永廉不是凶手。我才不相信这是口误或一时间没想起来,那时候,你就假设我问的范围是俞家的成员之内。会这样想的,即使你不是凶手或主谋,亦代表你知道了背后更多的事情,甚至插手其中。”

“真是有趣的构想。”棠叔回复从容,“不过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任何证据。”

“对,没有证据。”骆督察苦笑一下。“只是我的直觉。如果单凭直觉,我甚至会有更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俞永廉不是阮文彬的孩子,是你的。”

“呵!”棠叔放声大笑。“这想法很新奇,请说下去。”

“如果俞永廉是你和俞芊柔偷情所生的,几乎可以解释一半的异常情况。为什么俞永廉跟阮文彬的关系不好?为什么他会对阮文彬有所怨恨?为什么他会砌词说什么因为想当摄影师而杀害阮文彬?只要加上,他不忿相爱的父母被阮文彬操控,母亲郁郁而终,父子俩决定报仇,那么理由就较合理。”

“这个假设似乎太滥俗吧,就像八点档的烂剧本。”

“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滥俗吧?我还有好些佐证。”骆督察说:“首先,是你对俞家两兄弟的态度不同。你对俞永义颇为恭敬,称他做‘永义少爷’,但你会直接叫俞永廉的名字。你甚至不介意在外人面前直斥其非,而目空一切,对兄长也出言反驳的俞永廉,被你责怪后反而默不作声,这就有点奇怪。你不过是父亲手下的私人秘书,为什么他会对你特别尊重?就算你是老臣子,是家族中的长辈,也不见得这小伙子会乖乖听话。”

“好像满有道理,不过理据相当薄弱啊。”棠叔笑道:“试想想,如果我跟芊柔有婚外情,生下永廉,瞒着阮文彬让他当成亲生子来养育,我不是已经报了仇吗?杀掉他,只是多此一举嘛。”

“这……”骆督察面露难色,似乎找不到反驳的话。

“骆督察,你的假设太无稽了。”棠叔突然收起笑容,说:“不过,基于你这种无稽荒诞的想法,我可以作出更天马行空的假设——当然,这只是虚构的、没有证据支持的假设,即使你记录下来,律师也能够以‘纯粹臆测”当成理由,令口供无法呈交法庭。你有兴趣听听吗?”

“请说。”

“首先,假如我是主谋的话,我一定不会唆使永廉杀人。”棠叔换上一副深沉的表情道:“直接教唆他人犯罪是最愚蠢的方法。要令一个人去杀人,只要制造条件,植入一丝恨意,再让那点仇恨慢慢发酵。到了某个时刻,那股仇恨就会化成杀意,然后遇上某个机遇,普通人就会变成凶手—当然,以上只是我随便说的意见。”

“好,只是假设,请你继续说。”

“其次是这份恨意的性质。假设俞永廉的恨意由我培育,那么我一定有更合理的理由去把这份恨意灌输给、呃、我的儿子。你假设永廉是我的孩子,这只是一个背景,却不可能变成杀人动机。你应该好好考虑这股足以令俞永廉杀人的恨意的由来。”

棠叔顿了顿,眼睛似乎在瞪着看不见的地平线。

“譬如说,这恨意来自所爱的人被伤害,不可挽回的伤害,骆督察,你知道吗?恨和爱是一体两面的。要令一个人痛恨另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是让前者知道后者伤害了前者深爱的人。”

“深爱的人?”

“例如母亲。”

“什么伤害?”骆督察追问。

“就像……俞永礼是阮文彬的亲生儿子。”

“亲生?可是……”

“假如强暴芊柔的,正是阮文彬呢?”

车厢里的空气突然凝结起来。

“假设,我是纯粹假设,”棠叔以扣着手铐的手,拨了一下稀薄的白发,“阮文彬妒忌年轻的同僚跟老板的千金要好,眼看当驸马爷的机会快溜走,于是处心积虑策画一场卑劣的阴谋。他盗用公款,收买一些不良分子,为他们制造机会接近芊柔,在某次派对中叫他们用大麻和酒精让芊柔昏迷,再由阮文彬亲自迷奸对方,让对方怀孕。他知道胆小的芊柔不敢告诉父母,只要对单纯的胡金妹推波助澜一下,就会瞒天过海。最好的情况,就是芊柔怀孕,俞丰无奈之下找人跟她结婚,而我因为缺乏养育孽种的决心而犹豫,阮文彬就趁虚而入,顺利接手丰海的未来;较坏的情况,就是芊柔堕胎,不过只要有过这段不光彩的经历,装作体贴的阮文彬也容易跟我竞争:最坏的情况是芊柔没有怀孕,之后跟我或他人结婚,不过就算是最坏的情况阮文彬也没有损失,更可以饱尝兽欲,发泄他的不满。”

骆督察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个假设很合理,可是,在这个假设中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有可能,比如说因为工作关系,我接触了一些黑道,听到一些十年前的江湖传闻之类。”棠叔苦笑一下,“丰海鲨鱼在商场上耍过不少手段,有时对‘黑’也要用‘黑’,我这个当秘书的,自然有机会跟某些人见面,倒是没料到世界这么小,某个当年协助阮文彬侵犯芊柔的小弟,在江湖混了十年当上大哥,某天跟我喝酒,以为我是阮文彬的心腹,就把一些事情说溜了嘴。”

“你唆使儿子杀掉阮文彬,就是为了报复遭夺去的权力和地位?”

“骆督察,我说是假设,是假设。我是因为要报复被偷去权力地位也好,是因为痛恨阮文彬用卑劣手段侵犯心上人也罢,在这一刻都无关重要。或者我是单纯因为被好兄弟出卖,当成棋子摆布了十年,于是决意还以颜色呢?”

虽然一闪即逝,但骆督察留意到棠叔流露出异样的目光,似是忿恨,却带着半点哀愁。

“不过这复仇来得真晚,事隔四十年……”骆督察说。

“哈,这个假设中,复仇早开始了。对付一个人,不一定要杀死他。令他痛不欲生更痛快。”

骆督察瞪着棠叔。他知道棠叔口中的“假设”其实是“自白”,不过棠叔敢于说出来,就代表一个事实!他肯定骆督察无法抓到实质的证据,去证明他说的不是“假设”。

“例如?”

“例如让那个孽种死去。”

骆督察想起俞永礼。

“那不是车祸吗?”

“车祸可以是人为的,在方向盘、油门、煞车器弄点小缺陷,对喜欢开快车寻刺激的不良青年来说,往往是致命伤。可惜车子早被销毁,亦已当成意外处理,所以这只是‘假设’。”

“你不怕俞芊柔伤心吗?”

“她不会。对她来说,阮文彬是个没有嫌弃她的好丈夫,但俞永礼是强奸犯硬塞给她的孩子。如果阮文彬死去,她会很伤心,但俞永礼死去嘛,就只有知道实情的阮文彬心痛——而且他更不能跟他人说出实情,要在家人面前掩饰丧子之痛,嘿,活该。”

“为什么等到俞永礼差不多二十岁才动手?听你刚才的假设,你在事发后十年已从黑道中人听到真相?”

“我不是个鲁莽的笨蛋,不会因为一些混黑道的陌生人说两句,就完全相信。我只相信自己双眼。上天待我不薄,在九○年送我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和仁医院的DNA检测中心。”

骆督察骤然想起,和仁医院是本地首间引入DNA检查RF L P技术的医院,R F L P除了用来找还传病的基因,更可以用来作血缘检定。

“身为集团总裁的家族秘书,安排一家人接受身体检查并不困难,只要抽丁点血液,借老板之名要旗下医院私下做一两个检测亦很容易。”

骆督察深深觉得,这老家伙一点都不简单,跟阮文彬有得拼。

“为什么你没对付阮文彬的二子俞永义?”

“谁说我没有?

”骆督察讶异地瞪着对方。

“你以为一直让他以为自己杀害兄长的人是谁?”棠叔平淡地说,不过骆督察听得出他在忍耐笑意。

骆督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昨天俞永义说过,那个恶作剧的罐子是棠叔给他的,搞不好当时棠叔怂恿对方把罐子放在兄长的车子里,在意外发生后,再提出“少爷请放心,我不会把你放罐子进去的事告诉他人”,影响小孩的判断。要操纵一个九岁小鬼的想法,对这个老奸巨猾来说,易如反掌。

“那么俞永廉……”

“我一直没告诉他我是他的真正父亲,只是默默地关心他,他自小就不喜欢阮文彬,这一点倒跟我相似。即使我没有对他说明‘真相’,在潜移默化之下,他跟我的理念相同,同样对阮文彬深感痛恨。在芊柔去世后,他无意间看到‘不知道谁遗下’的两份DNA报告,就成为了“压垮骆鸵的最后一根禾草’,我只能‘无奈地’将阮文彬如何侵犯、欺骗他至爱的母亲的往事告诉他。”

骆督察猜测对方说的“两份报告”,一份是指阮文彬和俞永礼的DNA血缘报告,而另一份,是棠叔跟俞永廉的。

“所以,俞永廉被母亲死去一百日的拜祭刺激,晚上特意向阮文彬对质,质问他是否曾强暴母亲,在冲动下以花瓶打昏对方,然后挣扎着是否干掉这个仇人……在第二次敲昏阮文彬后,他便立定决心担当刽子手,之后便是昨天推理出来的过程……”骆督察喃喃自语。“为了代替母亲报仇,他用上这种方法杀人……俞永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世吧?对,他不会说出母亲红杏出墙的事,因为他敬爱母亲,就算面对仇人。也不愿意损害母亲的名誉。所以阮文彬宁死也不让对方的罪行曝光,他只以为是儿子为了替母亲复仇而杀害自己……他在临死前更特意重温旧照片,为自己曾对俞芊柔所做的事忏悔……”

“不对!”棠叔突然大嚷,“那家伙才不会忏悔!他只是怀念那个坠崖死去的杂种,在死前仍沉迷于风光的过去吧!那人渣遗留着四十年前做假帐偷公款收买流氓的帐册,我肯定他不是为了隐瞒罪证而收起它—对他来说那是奖杯!是他踏上成功之路的纪念品!”

“怎说都好,俞永廉就在你没有唆使的情况下,独力完成这出杀人戏剧。”

“假设上,就是这样子了。”

“你害你的儿子入狱,你能安心吗?”骆督察问。

“我有什么儿子?”

“不就是俞永廉……”骆督察有点错愕。

“我就说是假设嘛!我哪有什么儿子!”棠叔露出狡诈的笑容。“警方可以检验我跟俞永廉的DNA,肯定会得到‘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结果。依著刚才的假设,最彻底的报仇,当然是,让仇人的儿子亲手杀害对方’吧?”

骆督察瞠目结舌,没料到有此一著。

棠叔从容地继续说:“首先是趁著幼子出生时,害死长子,令那个父亲精神恍惚,再制造谣言,让他以为孩子命格不好,为家族带来不幸,无意间疏远孩子,这时候主谋用心照顾年幼的小孩,令他从另一个途径感受到父爱。只要配合一份虚假的DNA检查报告,这二十年的布局就大功告成。由于主谋跟这孩子没有血缘关系,即使孩子忍不住说出真相,仍无法证实这个虚构的故事,加上主谋根本没有参与命案,那个说法只会落得无人相信收场。当然,我认为这孩子会坚守信念,不会说出半句对‘生父’不利的话,会用什么‘父亲强逼孩子就业’作借口来解释自己的杀人动机’独力承担罪名。”

所以他才可以侃侃而谈——骆督察明白棠叔那份自信从何而来。确实,依照刚才对方所说的一连串“假设”亦无法治他的罪。所有物证都已经消失,余下的人证,都无法令他入罪。只要他坚决不认,俞永廉的说法只会被当成片面之词。

而棠叔把这一切说出来,就是为了完成这出报仇剧的最后一步——让骆督察成为这场演出的观众。

骆督察感到心寒——如果今天不阻止这精于计算的恶魔,到底还有多少人受害?阮文彬也许死有余辜,但俞家三子并没有错。即使控方可能放弃以谋杀提告,俞永廉亦很可能被判误杀——迹象显示阮文彬死前放弃求救—而俞永义肩负了不实的罪咎二十年,更别提俞永礼因“意外”死亡,他们的人生都被这恶徒剥夺。

车子转进总部大楼的大门。

“骆督察,很高兴跟你谈天,不过我想,即使你把我拘留四十八小时,仍无法找到罪证,阮文彬的死,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不用四十八个钟头,我想你明天前就会提堂,正式被起诉。”

“呵,怎可能?我就说刚才的是假设,是戏言,你不会找到我跟阮文彬命案的半点……”

“什么阮文彬?我拘捕你是因为你涉嫌昨晚在和仁医院杀害退休高级警司关振铎。”

棠叔当场呆住。

“怎……你……你没有证据。”棠叔没有反问骆督察“关警官死了?”,也没有反驳这指控,只是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自辩的话。

“我有。”骆督察掏出手机,打开画面。棠叔一看几乎昏倒,画面里是关振铎的病房,有一个男人正蹑手蹑脚,更换点滴的药包。

画面中的男人正是棠叔。

“没可能……昨天……你们明明已收起摄影机……我也没有发觉……”棠叔陷入慌乱。

骆督察无视棠叔的反应,说:“我不管阮文彬的案件如何,可是你谋杀关振铎的证据确凿。我们已在药包找到高剂量吗啡的证据,就连你丢弃的手套、药瓶等等,亦一一寻回,今天法医会替死者解剖,加上这段影片,你法网难逃。”

“不对,这应该是万无一失的……那是末期肝癌病人,医生不会检查末期癌症病人的死因……啊!”棠叔大叫一声,吼道:“是你!你特意设计让我踏进陷阱!那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你……”

阿声打开车门,和几个警员揪住棠叔。他仍不住大吼,骆督察说:“先锁他进拘留室,我晚点再处置他。”

目睹阿声抓着挣扎中的棠叔远去,骆督察坐在车厢里,良久没有离开。

“师傅,这次我干得不错吧?”骆督察自言自语道。

早在上星期,骆督察调查鱼枪的细节时,已发现当中的矛盾,一百一十五公分的鱼枪,不会用来发射一百一十五公分的鱼镖。鉴证科很快就找到真正的凶器,并且在上面找到犯人的DNA证据。按照一般程式,骆督察只需传召俞家各人提供DNA样本,核对一下,就可以锁定嫌犯,但他感到一丝不对劲。

那个古怪的凶案现场令他感到不对劲。

后头部的两处挫伤,半吊子的杀人方式、死者临死没有求救只找相册来看……很不对劲。

于是,他模仿师傅关振铎,采用一些不合常规的调查手法。

他先传召五位嫌犯,让他们到警署作供,一方面套话,另一方面暗中套取D NA。骆督察准备了饮品让嫌犯们在笔录时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包好,送到鉴证科。

从DNA核对中,他知道凶器上的血迹是俞永廉的。

知道犯人的身分,却让案情更扑朔迷离,在行凶过程、动机和死者的反应上,都无法找到完整合理的解释。骆督察凭著直觉,推测犯人背后有主谋,或是唆使他犯案的人。

而棠叔强调“俞永廉不是犯人”的说法,更让他深信自己的直觉无误。

——那个老家伙是个一流的赌徒。

跟随关振铎探案多年,骆督察见过不少精明的对手,渐渐能从举手投足之间嗅出那股不一样的气味。棠叔就给他那种感觉。纵使没有任何证据,骆督察直觉这个老头才是案件的核心人物。

问题是,在官僚制度之下“直觉”并不是上级会接纳的理据。

阮文彬是商界巨头,在政坛与商界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今天,阮文彬命案就不是单纯的刑事案件,而是涉及政府、警方、商界与社会舆论的复杂事件。

——“骆sir,你和你的伙计已经烦了我们好几天,我看警方是破不了案,才特意弄些门面工夫,好向上级交代吧?”

俞永廉的讥讽,正好道出部分事实。骆督察收到总区指挥官的指示,说必须尽快破案,平息舆论,以防警队予人“无能”的形象。

由于骆督察凭直觉作出“王冠棠是俞永廉生父”的猜测,他担心俞永廉一旦把罪名全搅到自己身上,上级便就此罢手,认为只要犯人认罪,就没必要继续调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的政府官员和警方高层,都只求交差领功而已。他们对真相毫无兴趣。

但对骆督察来说,令真凶伏法才是员警的使命,他不容许犯下恶行的歹徒逍遥法外——他真正效忠的,是香港市民。

在进退两难之际,他想起再次陷入昏迷的恩师。

“小明……让我死吧……”这是数次昏迷转醒后,病重的关振铎对徒弟的请求。时间是阮文彬命案发生前数天。

“师傅,别胡说……一代神探不能向死神屈服啊。”骆小明紧握著关振铎的手,说道。

“不、不是屈服……”关振铎喘着气,用力地把字句吐出。“我不想再苟延残喘……用机器和药物延续我的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脑,脑袋已变得一塌糊涂了……身体也好痛……我想……已经完成这辈子的任务……是时候走了……”

“师傅……”

“可,可是,小明……生命很宝贵……不容浪费……小明……我的命就交给你……你给我好好地用……”

“师傅,你在胡说什么?”

“我余下的命给你……就像我以前做过的……不要拘泥于手段……别让我白白死去……”

骆小明心头一紧,他明白了师傅的意思。他虽然不是循规蹈矩的刑警,但关振铎的“还愿”,令他难以回应。

在师傅的脸上,骆小明已看不到昔日“破案机器”的风采。关振铎退休后当了警方顾问十年,真正退下火线,不过是五年前的事。但这五年来,关振铎的健康日差,验出癌症后更急速衰老。骆小明甚至怀疑,师傅是因为卸下责任身体才会变坏。

“小明……”

“……我明白了。”良久,骆小明道。他挤出一个苦笑,再说:“不愧是‘度叔’。”

“哈……这样子我可以早点跟老妻碰面了……她一定等我等得很不耐烦吧……小明……你要保重……别忘了员警的使命……”

刹那间,骆小明彷佛在师傅涣散的眼眸里看到一丝往日的神探。

翌日,关振铎再次因为血氨浓度过高,陷入昏迷。医生向骆督察说,从器官衰竭的程度来看,这次关振铎恐怕不会苏醒,癌细胞已经扩散。

就在骆督察苦思如何执行恩师的遗言时,他遇上俞家的案件。骆督察愈查下去,就愈发觉无法用正常手段揪出真相。他已经没有筹码了,而底牌更是毫无胜算的弱牌。

就像命中注定,关振铎成为这场赌局中最适用的底牌。

明明处于被动,骆督察却布下一个主动出击的陷阱——以师傅的性命来试探犯人。如果犯人上钩,一切就如师傅所愿。

结果,老警官真的连自己的命也“毫不浪费”地用上了。

脑波仪器是真的,就是因为是真的才会令嫌犯们相信昏迷中的侦探能解决事件,但正如蔡婷所说,没有人能够把精神状态操作得如此自由。关振铎的所有回应,其实都是骆督察自导自演。他委托曾被关振铎说明过的苹果制作仪器,在地上放了两个踏板,只要骆督察左脚一踩,指标就会移到YES,踏右脚的话,就会跳到NO。因为有病床阻隔,除了苹果和阿声外,没有人看到他的腿部有所动作。

因为骆督察临时要求苹果加入突然弹出的错误视窗,让她不得不在现场改写程式,还好赶得上,仪器方面亦一切顺利。她没想过骆督察一人演得如此生动,自问自答,令一众嫌犯完全投入,深信关振铎是个即使昏迷了仍能破案的天才侦探,骆督察直觉上觉得棠叔最有可能是控制俞永廉的幕后黑手,所以他特意要他试戴脑波仪器,令他深信“昏迷中的人亦能发出指令”一事。

骆督察在事前已掌握了大量环境证据,推论出犯人作案的过程,他只是装作无知,借“师傅”去点出种种破绽,令真凶认为躺在床上的病人洞悉一切真相。关振铎曾教过他,误导对手是很有效的招数,就像玩弄他人心理的灵媒骗子,以模棱两可的话令对方误信自己有通置能力,骆督察对俞芊柔、俞永礼的往事几近一无所知,他只在调查中察觉俞家众人对死去的俞永礼有点避讳,也发现俞永礼的出生年月跟死者结婚日期相距太短,加上作为俞家中心的俞芊柔不久前病逝,怀疑俞家有些家族秘密,于是特意在“表演”中每次快要揭露凶手时吊众人胃口,故弄玄虚,改谈这两位已然去世的家族成员,引出外人不可能知悉的家族秘闻,用来神化“昏迷神探”的形象,再谎称师傅凭现场供词推理出这些事实,让真凶误判“底牌”。骆督察也知道,什么“从未婚怀孕推断到父亲是第三者”不过是诡辩,只是在那个气氛之中,任何人也不能客观冷静地提出质疑。

因为“关振铎”表现神勇,令棠叔怀疑自己多年的布局有所缺失,而逮捕俞永廉后的“系统错误”就是骆督察撒下的最后诱饵。

——到底神探最后想说的是什么?是要指出自己没留意的破绽吗?

这样的疑惑在棠叔心底发酵、变大,骆督察特意让众人知道他跟苹果会在翌日再访医院,暗中在真凶心里加了一道时限。骆督察知道,时间不足会让人的判断力变差,就算再精明的罪犯亦有可能作出愚蠢的决定。

结果,棠叔为求保险的行动反而为自己的脖子套上绞索。

俞芊柔患的是胰脏癌,一直默默地爱着她的棠叔跟俞永廉每天都到医院探望她,棠叔对医院的运作非常清楚。药品放哪儿、探病时段几点结束、如何替病人注射吗啡……他都了若指掌。他知道吗啡对人体的影响,亦因此想到利用这手法杀害关振铎。过量吗啡会抑制呼吸系统,令病人窒息致死,而癌症病人因此去世并不罕见,亦没有医院会对这类“死于自然”的病患进行验尸。基本上,这杀人手法几近万无一失——如果没有人事先预料到的话。

棠叔没看错,房间里的确没有摄影机,可是他不知道,苹果放在病房中的两台电脑都设置了改装成夜视模式的视像镜头,把一切情况透过网络传送到她和骆督察的眼前。他们一整晚在医院附近的停车场中监视,留意著房间里的情况,就在看到棠叔下手的一瞬间,骆督察感到一阵心酸,却又为师傅不用继续受苦而欣慰。

脑波仪器的功能没有作假,俞家的人也会证明昏迷中的关振铎“协助破案”,骆督察只要在法庭上坚称苹果忘记关掉留在病房的电脑的视像功能,就叫棠叔毫无辩驳之地,人证物证俱在。至于棠叔会否承认在阮文彬命案中的责任,骆督察决定不管了——“那些细节,留待检察官处理吧。”

“咯咯。”车窗传来两下轻敲,骆督察抬头一看,只见阿声独自站在车外。

“组长……请你节哀顺变。”阿声打开车门,探头说道。

“阿声,如果他日我病重昏迷了的话……”

阿声凝视著骆督察双眼,坚决地点点头。

骆督察苦笑一下。他知道这种办案手法是踏进了灰色地带,即使不会被抓住把柄,这方法其实和棠叔那种“不会被逮住”的犯案手法没分别。毫无疑问,这是违背原则的旁门左道,但骆督察谨记着师傅的一句话。—你要记得,员警的真正任务是保护市民。如果制度令无辜的市民受害、令公义无法彰显,那么,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反抗那些僵化的制度。

警员加入警队时,会进行宣誓仪式,誓词因为警队改制、香港主权移交等等曾作出修改,但总是以相同或近似的字眼作结——“毫不怀疑,绝对服从上级的合法命令”。关振铎的宗旨明显违背了这神圣的誓言,但骆督察明白师傅的苦衷。

为了让其他人安稳地活在白色的世界,关振铎一直游走在黑色和白色的边缘,骆督察知道,就算警队变得迂腐、官僚、跟权贵私相授受,把执行政治任务当成优先职责,师傅仍会坚守信念,用尽一切力量,去维持他所认同的公义。员警的使命是揭露真相,逮捕犯人,保护无辜者,但当制度无法使坏人绳之于法、当真相被掩埋、当无辜者求助无门,关振铎就愿意舍身跳进灰黑色的泥沼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或许手法是黑色的,但目的是白色的。

让正义彰显于黑与白之间——这就是骆小明继承自关振铎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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