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汉占领鸡笼港之后的几个月中,这里一直都处于军管状态,军方就是本地的主宰,即便是吴俊这样入伍不久的新兵蛋子,社会地位也相对比较高。不过如果不是他有文书这层身份,时常需要在军营之外办理事务,倒也很难机会跟这几人坐在路边摊一起吃饭。
吴俊被这三人一番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各位这可就折煞小子了,都是为执委会效力而已。首长们不是常说,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差别。”
“文化人就是会说话!”李毛仔继续赞道:“我若像小吴哥这般知书达理,大概也能往上再升一升,不用每天泡在工地上了。”
齐师傅应道:“老李这就太谦虚了,现在鸡笼港这几个监工,有谁的资历比得过你?你可是崇祯二年就到了三亚,比我们几个早多了!今后首长要提拔人,那肯定也得先照顾你这样资历老的不是?”
李毛仔不禁脸上一红,好在他最近晒太阳晒太多,肤色已经深到看不出来脸色的变化。他当初去到三亚的时候,可不是以移民身份去的,而是李家庄战役中的被俘人员,到了三亚之后在苦役营里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重获自由,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资历。值得庆幸的是在座这三人加入海汉阵营的时间都比他晚了很多,也并不知道他的这段黑历史。
李毛仔没有接齐师傅这话头,干咳了一声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刘七爷,最近看你来往澎湖鸡笼的次数多了不少,生意应该很是不错吧?”
刘七爷嘿嘿干笑一声道:“最近忙是忙了些,但也没什么钱赚,全都是给军爷们拉的货,也就收点保本的费用罢了。”
齐师傅应道:“船寮这边最近也多了不少事情,船还是那几艘,但上面要求准备的备件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这大概是要有所动作了。”
李毛仔望向吴俊道:“小吴哥可有什么消息?”
吴俊一本正经地应道:“军中之事,不可随意在外谈论。”
李毛仔倒也会做人,将店家刚送上来的饭菜往吴俊面前一推:“不知怎地,今天肚子胀得厉害,半点胃口也没有,小吴哥替我吃掉一些,免得浪费了。”
吴俊看看自己的豆花饭,再看看李毛仔推到面前的两荤两素,当下也不客气,抱拳谢过李毛仔。
李毛仔还待将酒也拿给吴俊,对方却挡了回来:“等下还有任务在身,这酒却是喝不得的。”
李毛仔心知军中禁酒,倒也不坚持劝他,便收回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叫店家上了一碟猪头肉,一盘盐水花生,招呼齐师傅和刘七爷一同饮酒,却闭口不提刚才所问的事情了。
吴俊吃完饭之后,便从怀中掏钱出来结账,李毛仔道:“你有任务在身,赶紧去忙正事,这边我先替你结了便是。”
吴俊笑了笑道:“那就谢过李工头了。最近东边海上有些不太平,各位若是有出海的时候,务必注意天气。在下先走一步!”
吴俊离开之后,齐师傅便摸着下巴琢磨道:“东边海上?那就是十八芝咯?”
十八芝余党躲在东边的宫古岛上,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在鸡笼港工作的归化民大多知道此事。不过因为本地驻扎有海陆两军,炮台军舰俱全,所以也没人担心十八芝会袭击鸡笼港。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军方肯定不会放过十八芝,毕竟宫古岛距离鸡笼港仅仅两百海里,而鸡笼港这里有价值极高的金矿,这对于海汉而言完全就是眼皮子底下的隐患,不彻底拔除肯定是安不了心的。
海汉民团最近的一些调动,给人的感觉就是在进行备战,而吴俊刚才隐晦的表态基本上就坐实了这种猜测,能够很好地解释最近兵员物资频繁输入鸡笼港的原因。毕竟鸡笼港附近能让海汉觉得不太平的,除了十八芝也没有第二家了。
这种军事情报对于李毛仔的意义其实不大,毕竟他只是隶属于建设部下面的一名小小监工,跟战事扯不上什么直接的关系。倒是齐师傅和刘七爷二人的行当都要跟军方打交道,这个消息对他们的影响要直接得多。
果然刘七爷沉吟道:“看样子得想法多找几条船,这真打起来了,那就有得忙了。”
李毛仔道:“澎湖那边还有不少海军的船,真要动手估计不会征调太多民船参与吧?”
刘七爷瞪了李毛仔一眼,摇摇头道:“打仗的时候当然不会,但打完之后呢?那岛上少说也有几千人,海军的船都精贵得很,不会拿去运俘虏用,到时候还是得调民船和水手过去帮忙。”
齐师傅附和道:“战船船舱空间有限,除了那几艘专用的运兵船,其他的战船可运不了几个人。再说战船上的状况都是军事机密,哪能容得不相干的人轻易进去看个通透。”
李毛仔道:“七爷,那这可是天降的发财良机,日后赚了银子,莫忘了请我们吃顿饭便是。”
这刘七爷倒也爽快,随即便应道:“今日若不你们二人在场,那小吴也未必肯透露这些消息,我岂可一人独吞这好处?要不这样,我们三人便凑凑份子,从福建再租几条船过来备着,到时候一开战,这鸡笼港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李毛仔皱眉道:“这个……不瞒七爷,在下这点工饷,能存下来的余钱确实不多,请几顿饭请得起,这租船却怕是不够用。”
齐师傅也道:“在下的状况也跟李工头差不多,一年的收入不过两百元上下,手头上的积蓄恐怕也不太够。”
刘七爷叹道:“亏你们两个还比我先入籍,说起来也算半个公人,怎地对官府的政策如此不熟悉!”
李毛仔不明其意,只能抱拳道:“还请七爷指点迷津!”
刘七爷道:“你们二人都有公职在身,凭你们身份便可以向海汉银行借钱,利钱也很低,何不直接借上一笔?”
“倒是把这茬给忘了!”李毛仔一拍大腿感叹道:“话说回来,这事也不太好办啊!”
海汉银行经营的金融项目当中,的确是有向海汉内部公职人员提供低息贷款这个内容,而且也无需抵押,只凭身份证明去银行签个书面协议便能拿钱。不过李毛仔平时没什么大的开支,工饷已经基本够用,也就从未想过需要贷款。如果不是刘七爷主动提起,他的确没想出还有这一出。不过这种贷款会根据对象的职位高低有贷款数目上限的差异,具体能贷出多少钱还得去银行问过才知道。
而现在的问题是,因为鸡笼港目前没有对外商贸的功能,在本地生活的除了海汉籍人员就全是苦役囚犯,因此本地流通的货币都是海汉自己发行的代金券——如今的官方称呼已经是海汉币了。因为没有白银和铜币在市面流通,也没有大宗钱财的结算,所以海汉银行并没有在鸡笼港开设分理处。离鸡笼港最近的海汉银行是在澎湖马公港,这一去一来就得好几天时间,李毛仔目前每天的工作都排得满满的,也不太可能请得到假去澎湖办理手续。
李毛仔解释了一下其中原委,这下刘七爷也被难住了,李毛仔要是走不了,这贷款的事自然无从谈起。就算他有心通过此事拉拢李毛仔和齐师傅,也不可能为这两人垫付租用船只和雇佣人手的费用。这事愿景虽好,但条件却难以达成,三人合计一番也没想出可行的解决办法,只能唏嘘地放弃了打算。
但事情的转机很快就出现了,第二天鸡笼港又来了一船客人,领队的是财政部副部长兼银行事务主管蔡金梅。她作为副部级高官来到鸡笼港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亲自指导并组建海汉银行在本地的分理处。之所以此前一直没有动作而选择当下这个时机,是因为金瓜石矿区的金矿生产已经开始步入正轨,并在十多天之前炼出了第一炉金子。而金锭金条这类贵金属的储存,肯定是由财政部和下属的海汉银行负责,于是鸡笼港的分理处就被提上日程了。
当然这件事本来应该早些进行,而不是事到临头才来抱佛脚,但问题在于银行体系也同样面临着专业人员数量跟不上海汉控制区扩张速度的短板。此前福广两省的从业人员抽调了一批骨干去了浙江,赶在舟山招商会之前成立了海汉银行浙江分行,因此类似鸡笼港这样对银行机构的需求不是那么迫切的地方,便被暂时搁置起来。直到田叶友把金矿投产的消息发回去,财政部这才派出人手急吼吼地赶赴鸡笼港。
作为主管银行事务的蔡金梅亲自带队,也算是对此极为重视了。不过她的出现的确也只是为了表明财政部对此事的态度而已,并不会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澎湖和舟山两地,都还有大量的账目和经营事务需要她进行处理,在这里多耽搁一天,就有可能在别处产生经济损失。蔡金梅到鸡笼港的主要任务是跟田叶友就金子的成色检验和交接手续进行协商,顺便在本地设一个银行分理处,而后者其实根本不用她在这里盯着监工。海汉银行这几年里在海南岛、福广两省及海外的安南、占城等地设立了许多办事处,已经有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操作规程用于组建新办事处,下面的经办人只需依葫芦画瓢就行。
虽然在鸡笼港设立分理处这件事已经拖了几个月时间,但当财政部真正动起来的时候,也还是具备了非常高的工作效率。蔡金梅到达鸡笼港的当天下午,放工之后的李毛仔就在港口小镇看到了工作人员正在一处院落门外挂起“海汉银行”字样的牌匾。而李毛仔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贷款有着落了。
当然他也没忘了去通知齐师傅一声,毕竟这租来的船到底好不好用,作为船匠的齐师傅大概一看便知,可以省下不少麻烦。
李毛仔和齐船匠也成为了鸡笼港分理处的头两位客人,蔡金梅亲自为他们办理了贷款手续,两人拿了贷来的数百元海汉币,径直去找到刘七爷,然后三人又就如何抓住时机发战争财进行了一番讨论。
最终的决定还是选择租船雇人,等海汉民团攻打宫古岛之后,加入运输战利品的船队,挣一笔运费。照刘七爷的估算,跑一趟基本就能回本大半,跑两趟就有得赚了。如果能多跑几趟,李毛仔和齐船匠还了银行的贷款,也还能有至少三位数的收入,这对于蹲守鸡笼港只出钱不出力的二人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短期回报了。
剩下唯一的问题,就是确认海汉民团攻打宫古岛的时间了,这样刘七爷才好掌握租船雇人的时机,免得白白浪费时间和钱财。但之前吴俊给的信息实在太模糊,他们只能另行寻找别的消息来源。
又花了两天的时间,他们终于打听到一个比较靠谱的说法,海汉民团最迟在下个月就会集结重兵,征讨宫古岛,并且打算一举歼灭岛上的残匪,不给他们留下再次外逃的机会。
这样算来距离行动已经时日无多,刘七爷当下便乘船去了福州,从当地挑选船只和水手都需要一些时间,他得提前去把这些事务准备好才行。
进入八月下旬之后,从澎湖运来的作战物资明显又增加了不少。李毛仔看着社寮岛码头上堆积如山的作战物资,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战后如何能从诸多的战争红利中捞上一笔。海上航运并非他所熟悉的领域,刘七爷所建议的经营项目也只是短期操作,如果可能的话,李毛仔其实更想能找一点自己比较熟悉的项目来做。如果前景可期,那他也不会介意辞去现在的公职,换一份收入更丰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