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后,罗伯特·基里曼如约而至,脚步可称匆忙。
他没有浪费半点时间,甚至还提前结束了会议。在战时,他要做的事情比往日更多。若不精打细算安排时间,有些事就必须往后延。
这场突然安排的会议会打乱他原本的一些计划,比如对难民的收拢和对这个星系残留怀言者的追猎但是,他相信这值得。
在来的路上,基里曼已经说服了自己——有些事,应当比复仇更加重要。
推开门,他进入会客室,在宽敞的房间内,安格尔·泰早已等候多时,他站的笔直,是孤身一人前来,没有带任何手足兄弟。
属于奥瑞利安之子的灰白色涂装在盔甲上已经脱落了许多,露出了更为死气沉沉的钢铁之色,显得斑驳。头盔垮在腰后的武装带上,目镜碎了一只,胸甲处则有明显的剑痕。
他身上还有股血腥味久久不散,显然,是在战斗结束后匆匆清理了一下就直接赶了过来。那双眼睛在严肃中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麻木,宛如一潭死水。
马库拉格之主心中叹息了一声,安格尔·泰率先问候。
“大人。”他微微鞠躬,用手在胸甲前方比出一个天鹰礼。“范克里夫连长说,您想见我。”
“是的。”基里曼严肃地回以一礼,方才开口回答。
然而,在这个简短的肯定后,他却犹豫地思考起了措辞——虽说他的确已经打过腹稿,想要直接一些,将奥瑞利安之子们目前的困境直白地点出来,并劝说他们离开
可惜,当他面对着安格尔·泰时,那些话却变得极其难以启齿。
基里曼面对过诸多困境,如伪神或恶魔。将时间向以前推一些,他还经历过失去父亲的惨痛常人经历其中一件就已经十分了不得,他的记忆则称得上是一本痛苦的百科全书。
理性塞满了每一页,在字与字的缝隙中堆得满满当当。可真正组成书页材料的东西呢?是经年累月酿造起来的痛苦。
一如此刻。
罗伯特·基里曼痛苦地强迫自己发出了声音。
“我希望你们能暂时远离这场战争,安格尔·泰。”
奥瑞利安之子沉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真正的远离。”基里曼看着他的眼睛,如此强调。
他其实完全可以移开视线,去看看墙壁上的油画,或干脆观察舷窗外的景色,这么做无疑会使他好受许多。但他不愿意这样,有时候,人们宁愿他们的良心受到谴责。
然而,令基里曼感到疑惑与不解的是,安格尔·泰竟然并未反对或提出疑问。
“我明白。”他低着头说。“一百人在这样庞大的战争中起不到任何作用,我心里清楚。对于今日之事,其实我早有预期。”
如果有人问,罗伯特·基里曼会承认——听到这句话,他真的松了口气。
“这样就太好了,很高兴我们能达成共识。”基里曼赶忙说道。“我现在就为你们调集一艘船和补给——”
“——可是,大人。”安格尔·泰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能去哪?”
他成功地问住了罗伯特·基里曼,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是啊,能去哪呢?马库拉格之主扪心自问,同时懊恼于他的疏忽——他居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极限星域跨越到其他星域的主要航线已经被怀言者们的献祭彻底阻绝,致命的亚空间风暴正在物质宇宙中肆虐。在其中试图航行的船只,下场无非就是解体或被扔进亚空间乱流。
如果这风暴不散,航行离开就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么,就近在奥特拉玛五百世界内找寻一个合适的征兵地?
放在往日,这不成问题,放在如今,这是一件令人扼腕叹息之事——怀言者的先头部队早在他们赶来以前就进入了五百世界的疆域之内,沿途景象只能用地狱一词来形容。
他们没有半点底线,大部分平民都统统献祭,连留下做奴隶也不肯。那些还活着的则都受了折磨,和一定程度的污染。
若不是夜刃们拥有某种办法辨别出其内尚存理智的人,恐怕极限战士们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可选。
还有世界在抵抗,这是一定的事,而马库拉格作为五百世界的核心,必定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沦陷。这也是支撑着基里曼和极限战士们保持理智的原因之一。
但是,要在这样的五百世界内找寻一个安全的世界征兵?且不提能否找到,就算找到了,奥瑞利安之子们也需要时间来培养新兵而那时,战争也绝对还没结束。
在这属于思考的短短一秒钟里,基里曼的表情变化了许多次。他的反应也让安格尔·泰无奈地苦笑了起来。
“大人。”他恳求道。“何不就让我们奋战至死.?”
“你在说什么胡话?!”基里曼立刻皱起眉,音调也随之提高。“为伱父亲想一想,安格尔·泰!你们是最后的奥瑞利安之子,难不成你们要让他的血脉彻底断绝?”
“我们希望能够留下一批基因种子交给您。”安格尔·泰说。他看着基里曼的眼睛,表情非常认真。
“如果帝皇保佑我们,让我们中的一些人能侥幸活下来,我们会拿回这些种子,另寻重建军团之事。如果我们全都死去,起码,新生的奥瑞利安之子能承载着这个由我们的鲜血洗脱罪孽的名字,清白地走下去。”
基里曼的两颗心脏在这一刻停跳了一瞬,有某种沉重的压力静悄悄地降临到了他身上。
从考斯离开后,一路上所见的地狱景象,难民哭嚎,死者面容都在这一刻和安格尔·泰那张似哭似笑的面容融合在了一起。他明白安格尔·泰在说什么,这是一种托付,也是一种绝对的信任
但他不能答应。
昔日,他们还需要为原体血脉应当如何延续做考量,还有一些需要顾忌的事。可如果他答应安格尔·泰的请求,没了后顾之忧的奥瑞利安之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基里曼想都不敢想。
“这不行。”基里曼下意识地说。“我不能答应,如果你们全都逝去,奥瑞利安之子的过去和传统又要让谁去讲述?一个军团理应拥有它值得骄傲的传统。”
“我们的过去充满罪孽。”安格尔·泰说。“而我们的传统大人,我们内部的传统只有复仇,仅此而已。若战争结束,新生的奥瑞利安之子又该去向谁复仇?”
“我不能答应。”基里曼抿起他的嘴唇,灰白色头发下的那双湛蓝眼眸此刻万分纠结。“我感谢你的信任,安格尔·泰,但我绝对不能答应此事。我看得出你的意图。”
奥瑞利安之子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您难道还有第三选择吗?”
再一次——他让罗伯特·基里曼被迫地陷入了沉默,实在惊人。在一天内问出两个让马库拉格之主无法回答的问题,放眼整个银河恐怕都没多少人能够做到。
而基里曼知道没有。
他没有第三选择,因为选择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奥瑞利安之子们无法离开,也无法真的找到一个合适的和平世界休养生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似乎真的就只剩下了战死。
毕竟,基里曼难不成还能发布一道命令,责令他们全都不许参战?
他做不出来这种事,而且,这对于阿斯塔特来说,已经等同于最严重的侮辱,和结死仇无异。
马库拉格之主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已经不打算说服安格尔·泰了。但是,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我的兄弟罗格·多恩一直相信一个理论。”他闭着眼睛,如是开口。“他认为,若是一个人能拥有足够的意志力,这个人便可以做到任何事。”
“这个人可以凭借意志力挺过病痛,度过人祸,打败天灾,甚至可以短暂地拒绝死亡。他用‘足够的意志力’这个前提免除了我们对这个理论可能提出的反驳,比如肾上腺素、求生欲望爆发.”
“然后,他用另一些事为这个理论作了补充。”
罗伯特·基里曼睁开眼睛,看向安格尔·泰。
“在我最后听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对我谈起信念。”他低声说道。“信念,安格尔·泰,信念。”
“它能让一个孩子在短短几个月内蜕变成一名士兵,也能让一些人甘愿抛弃名利的诱惑,去追逐那些需要终生奉献的事业。它可以是一面旗帜,一本书,或一句简单的话.” 他走近安格尔·泰。
“要有信念。”基里曼告诉他。“过去,你们渴求复仇。这没有错,十分正当,但你们应当想到复仇之后的事,要有规划,安格尔·泰。”
“你们死去,洛珈的血要怎么办?别再向我提你那套理论,没有传承,新生的奥瑞利安之子只是白纸一张,甚至可能被极限战士的文化浸透。”
“我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如果那样,你们的血会白流,你父亲洛珈·奥瑞利安的血也会白流。”
“可是——”
“——将这件事记下来,将它变成一种信念。”基里曼打断他,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张脸上的神情不属于一个身居高位者,也不属于一个夸夸其谈者。他的脸上满是悲悯,双眉紧皱,瞳孔中似有金光骤起。
“要有信念,安格尔·泰。”他重复道。“我们如今所身处的世界,已不再像从前那样黑白分明。超越理性和现实的东西正一个接着一个朝我们冲来,那么,如果你有足够的意志,如果你有足够的信念,或许”
他停住话,仰起头,后退了几步。
“而且,我允许你们在马库拉格之耀上征兵。”罗伯特·基里曼说。
安格尔·泰错愕地看向他。
“是的。”他微笑起来,这笑容里满是轻快,郁结之气消弭一空,到了后面,甚至变成了一阵大笑。
“去准备征兵吧,安格尔·泰!”基里曼高声说道。“马库拉格之耀号上有不少适龄的孩子,我真是灯下黑,为何没早点想到这件事?”
大笑着,他快步离开会议室,奔赴下一件工作去了。安格尔·泰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他才抬起手,摸了摸酸涩的眼睛。
“信念。”奥瑞利安之子低下头。“信念。”
——
提着他的链锯戟,赛维塔缓慢地走出了运输机。
夜之魂的登舰甲板一如既往地十分阴森,灯光昏暗,夜刃、船员与机仆们都像是影子一样在光线里穿梭,地板上甚至有冰冷的薄雾正在弥漫。
很可怕,且十分容易滋生恐怖故事。但是,这样的环境只能让赛维塔感到舒适。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刻薄地冷笑了一下——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在嘲笑自己这样喜好黑暗的动物习性。
但他忘记了一件事,回甲板后,是要被技术军士们检查的。
“你在笑什么,赛维塔里昂?”一个技术军士如是问道,背后的机械臂还摇晃了两下,看上去十分友好。
“.没什么。”赛维塔说,并把手里还在滴血的链锯戟递了过去。
军士低头端详了一会,突然从嘴里冒出了一句充满怒气的低沉喝骂:“赛维塔里昂,你是不是又把你的链锯戟头朝下地插进地面了?!”
赛维塔叹了口气,收回链锯戟,后退了几步,让他身后正在排队等待检查的人咒骂了好几句。
“我都换过锯齿了,你怎么还看得出来?”赛维塔一面后退,一面抱怨道。“你们技术军士的眼睛里都有植入物吗?”
“你这混蛋平常懒得像是矿坑里睡觉的老鼠,你怎么可能在战斗结束后给自己换上一副全新的锯齿?”技术军士冷笑着朝他走去,背后的机械臂已经拎起了一只沉重的扳手。
他一把将扳手扔了出去,自己则紧随其后,如闪电般冲了出去,打算抓住赛维塔,要按照规章制度上的那样让他受罚。
可惜,有人居然比他更快,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牢牢地抓住了他,然后便是一整套关节技,将他困在了原地。
赛维塔反手接住扳手,仔细一看,惊讶地发现那个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人竟然是西亚尼。
“呃?”
他怀疑地单手握住扳手,摆出一副随时要把它扔出去的模样,看着西亚尼,耸了耸肩。
“你怎么会.?”
西亚尼瞥他一眼,眼角突然抽搐了一下。被他用关节技锁住的技术军士则大声冷笑起来。
“你还不如不帮他,西亚尼,这小子从来就不知感恩。我们给他修了多少次武器了?噢,等等,这好像是你教给他的传统自作自受啊,来自泰拉的西亚尼。”
“把那该死的东西放下来!”西亚尼吼道。“还有你,该死的,别再冷嘲热讽了!我来找他是有事,怎么可能看着你带他去受罚?”
“我认为,让一个不尊重武器装备的人去帮助他的兄弟进行三个小时的保养维护根本就不算惩罚。”技术军士轻笑着说道。“这根本就是在替他矫正恶习嘛。”
“别扯了,塔恩尼斯。”西亚尼将他拉近自己,用满是威胁的语气轻声耳语了起来。“你可以之后让他去打扫甲板或打磨剑刃之类的,干一整个通宵的活我都没意见,但你现在最好让他跟我走”
“你们在那儿说什么呢?!”赛维塔大声喊道。
“为什么?”被称作塔恩尼斯的技术军士没理他,用同样如耳语般的声音回问了一个问题。
“事关报丧鸟。”西亚尼简单地解释,并松开了束缚住军士的手。
后者抬起左手,将自己脱臼的右手接了回去,表情已经变得相当严肃。他看向仍处于警惕中的赛维塔,对他做了个手势。
“快点滚,赛维塔里昂。”塔恩尼斯说。“这次我就放过你这只老鼠。”
“我不是老鼠。”赛维塔说。“你看看自己徽记上的蝠翼吧,好吗,军士?不然我会怀疑你被西亚尼伤到了脑袋,或是被他的粗心大意传染了。”
塔恩尼斯回头看了眼满脸阴沉的徒手搏斗冠军,后者的表情让他立即转怒为喜,大笑着回到了队伍中,继续做他的本职工作去了。
“所以.”跟在西亚尼身后,赛维塔出声询问。“是什么事?”
西亚尼没有回答。
“什么事,泰拉的?”赛维塔转变语气,用非常轻佻的方式喊起了西亚尼的一个称呼。“说一说吧?”
西亚尼仍然没有回答。
“好吧,看来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
“.我本来心情很好,直到我被连长通知要带你去见一趟费尔·扎洛斯特连长。”西亚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做了回答。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说点什么,亚戈·赛维塔里昂会一直重复下去,直到他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为止。第一预备役向来如此,在某些地方固执得令人讨厌也令人敬佩。
仅限于战斗中,而且西亚尼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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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不会。
“噢。”赛维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在他们身后,不属于生者世界的冰冷薄雾缓慢袭来,遮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