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基里曼很难去介定他目前的情绪,甚至基本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的语言库是如此的匮乏,甚至足以令他回想起康诺身死的那一日。
彼时,他也是这样什么都讲不出来,只晓得不断阅读康诺王的手稿。他凭借自己非人般的记忆力在短短数分钟内背下了整个手稿,却依旧无法找到半个字眼去描述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开始机械地念诵那些话语,结果,当塔拉莎·尤顿处理完手上的事来找他时,基里曼却还是只能告诉她四个字。
“我很不好”,就这样,仅此而已。那天他只和尤顿说了这一句话。
那么,现在呢?现在也是这样吗?
“我很不好?”罗伯特·基里曼扪心自问,自言自语。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多数人都正忙着清扫战场。
独属于钷素火焰的剧烈明亮之光在人工挖掘出的坑洞中熊熊燃烧,运输车无情地经过,履带碾在满是污浊鲜血的泥泞地面之上,让一切变得更加糟糕。
极限战士们在显而易见的哀悼,却无法停下手中的工作。本地居民们被污染的尸体正在被集中焚毁,那些侥幸生还下来的人则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一切。
天空中有腐臭的酸雨正在落下,滴进了一个婴儿的眼睛里。她和她的父母一齐被钉在了一座雕像之上,那是罗伯特·基里曼的雕像,是这里的人们自发为他竖立起来的,用于纪念他的功绩。
曾经,他解放了这里,让这里成为了繁荣富饶的奥特拉玛五百世界中的一个。现在呢?基里曼问自己,痛彻心扉地问自己——现在呢?
他仰头眺望,任由酸雨滑落面庞。
在不远处,午夜之刃的亚戈·赛维塔里昂正在审问一个被砍去了手脚的怀言者,手段极端血腥。
怀言者的皮肤被切开,薄如蝉翼般一层层地瘫在敞开的盔甲边缘,内脏零碎与骨头则分门别类地放在另一端,还没完全失去效用,没有被摧毁。
基里曼甚至还看见他正在以刀刃拨动那叛徒右腿骨上的一根细嫩神经,手法轻柔到不可思议。有如拨动琴弦的酒馆诗人。他的刀刃就是手指,而琴声则是怀言者的哀嚎。
他的姿态是何其优雅,有如一位艺术家正在对他手头现有的工具做分类。可是,这位艺术家却对自己的艺术没有半点自豪或喜爱,只有厌恶和无尽的冰冷。
可是
罗伯特·基里曼笑了——世间罕有这样的残酷微笑,恐怕就算是塔拉莎·尤顿当面站在这里,也难以认出这个浑身鲜血,头发一片惨白的人到底是谁。
他满意地走了过去,迈动步伐,开始朝那个方向进发。斜风细雨带来了怀言者的苦痛,使他满足无比地放轻了脚步,这样,那个正陷于巨大痛苦中的叛徒就无法察觉他的到来了。
赛维塔倒是准确无误地看见了他,但手中动作却仍然没有停止,反倒更显专注了。
他用空余的左手抹了把脸,一片漆黑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
诺斯特拉莫人在板起脸这件事上拥有一种天生的优势。他们的眼睛能完美地隐藏多数情绪,但是,赛维塔脸上那似有若无的冷笑却仍然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滴-答,滴-答,滴-答.”他再次扭动手腕,用刀尖挑起神经,使它在叛徒的腿骨上颤动不休。声音轻柔,弹舌音顽劣而荒诞。
“你想好了吗?时间在流逝,叛徒,恰如你的生命。不过,你可以选择开口,提前结束这史无前例的痛苦。当然,伱也可以愚蠢一点,一直忍受到最后。这都取决于你,叛徒。”
狞笑着,赛维塔弯下腰,凑近到了那张被剥去面皮的脸旁,做出了侧耳倾听的模样。他听见一阵微弱的呼吸声,和某种在喉咙中酝酿的气声。
夜刃眯起眼睛,抬起头,对罗伯特·基里曼开了口。
“他似乎想一直忍到死亡来临,基里曼大人。”
“是吗?”罗伯特·基里曼毫无表情地问。
“大抵如此吧。”赛维塔低下头,刀尖终于挑断了那根饱受折磨的神经。
怀言者猛地颤抖了一下,还冒着热气的内脏因这下颤动而齐齐地摔落胸腔之中。
赛维塔可惜地弹了弹舌头,随后收起刀刃,对罗伯特·基里曼立正行礼,便离开了这里。
他知道一个想要宣泄愤怒的人通常看上去都是什么模样,更何况,罗伯特·基里曼绝没有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缓缓地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基里曼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夜刃们会尝试着用他们独特的视觉筛选出哪些人还可以活下来,哪些人则只能被处决。 这个过程绝不愉快,而他们拒绝让任何极限战士参与其中。
用范克里夫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对诸位理智的小小保护,我们不想你们参与这种残酷的决定。残酷的事理应让残酷的人来做,譬如吾等’,基里曼对此没有意见,他甚至有些感激。
他明白午夜之刃的特殊职责,所有隐藏在这群人身上的神秘都是事出有因。他知道,若有得选,恐怕他们绝不会获取这种等同于裁决的力量。
基里曼来到怀言者面前,俯下身,盯紧了那双没有眼皮的眼眸。
“看着我。”原体从喉咙中吐出野兽般的低吼。“看好这张脸,怀言者。我不会是那个杀死你的人,因为你的鲜血不配染上我的剑刃。”
他满意地微笑起来,怀言者的眼球开始转动,血丝在那双灰色的眼眸中跳动不休。
“但是,你会死在这场酸雨里,死得毫无价值,毫无荣誉。洛珈·奥瑞利安会唾弃你,我指的是真正的洛珈·奥瑞利安,而不是你们现在正追随的那个伪物.”
基里曼知道,自己这样的宣泄只会让愤怒燃烧得更加旺盛,可他还有什么选择?他无法时刻保持理性,他必须做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事来换回更大的体面。
而那怀言者却死死地盯着他,基里曼看得出他的想法——无非是祭献自己,渴求恶魔的降临。
“你做不到的。”基里曼以他从未有过的刻薄展颜一笑。“你们从亚空间里获得的东西早就有人拿过了,且不是以祈求的方式。他们仍然站着,昂首挺胸,你们却已经下跪,卑躬屈膝。”
怀言者张开嘴,他的舌头在满是鲜血的口腔内扭动着。基里曼满意地看着他挣扎,数十秒后,那个躺在地上将死未死的东西用残破的口腔吐出了三个字。
“你输了。”
然后就此死去。
我输了?
基里曼看着他的尸体,许久之后,方才缓慢地闭上了眼睛。酸雨冰冷地滴落,没能烧灼原体的皮肤,只能带来一阵古怪的麻痒。
是啊,诚如那叛徒所言,罗伯特·基里曼输了,且输得一败涂地。他的确是扫清了这颗星球上的怀言者,把他们彻底杀得干干净净,整个过程甚至没用上四个小时,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这里已经被毁掉了,而怀言者的大部队早就离开了此处,正在朝其他世界进发.
但是,输,并不代表不能赢。
基里曼睁开眼睛,拿出了腰间的一块数据板。他弹动手指,从漂浮而起的投影中抓起了一个理论模型。然后他将它放大,直至扩展到整个奥特拉玛星图。
那模型完美地和一个星系吻合了起来,那个星系位于南部分区,它的首府名为安德芒,是一个不太受重视的边缘世界,但仍然算首府。
而现在,如果他不眠不休长达五天的计算没有出错那么,怀言者们就在这里。
至少绝大部分都在这里。
而罗伯特·基里曼已经提前下令,扫清了他们前往安德芒路线上的每一颗星球,怀言者留下的污秽痕迹已被彻底清除,钷素火焰吞噬了一切,包括被污浊的生态环境。
摆在联合舰队面前的那条路已经明了,再没有人能阻挡他们的复仇了。
已经是第四十七天了,基里曼算的很清楚——这已经是离开考斯的第四十七天,考斯的鬼魂却始终缠绕着他。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在找一个机会祭奠他们,现在他终于找到了。
“大人。”马里乌斯·盖奇喘着气,缓缓走来。
他当然不是临时起意才来找基里曼,实际上,第一战团长一直在战场某处默默地观察着他们的原体。
他看见了罗伯特·基里曼拿出的这个理论计算模型,因此他才明白,那个所有人都在等待的时刻已经到来。
鬓角花白的战团长疲惫却又振奋地看着他的原体,后者放下手,用一个不是那么温和的笑容给了马里乌斯·盖奇回答。
“发布命令,全军回舰。”基里曼说。“目标是安德芒,敌人是怀言者,作战目标是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他的声音开始在联合舰队的通讯频道内回荡,如雷鸣,如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