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游廊,花树交映,光影变换无常洒落在廊下一干人的身上。
皇帝为首,身后跟着一群太监,只是都离得很远,唯一有资格能紧紧跟在皇帝身后的就只有刘德。
“陛下,”刘德亦步亦趋,虽然搬倒了皇后,可他面上却是一派忧愁之色,“今日是否急躁了些?”
“你这老奴,”皇帝语气虽然有些薄怒脸上却是一派喜气洋洋,“本来就是要将皇后废去,如今更把老四发去了交趾,那里靠近边境土汉混杂,可也算一个富庶之地,如此也算全了我们父子一场情意。他自小养在妇人膝下,和朕也并不怎么亲近,倒是愿意听太后的话些。去边境磨砺一下也好,山高路远的也好断了太后的心思。朕,也并非那么无情之人啊。”
“可老奴就是害怕,”刘德忧心忡忡,“陛下的用意恐怕太后和朝臣们不会理解的。”
“哼,朝廷上不是拍须溜马见风使舵之徒,就是自诩清高又臭又硬的烂石头,郑基恩的事你办得很好,他倒了至少三年之内太后在朝廷说不上什么话,没了咽舌在朝廷中煽风点火,咱们这位老太后也应该安分一些了。”皇帝感慨道。
“陛下圣明,”刘德道,“郑基恩倒了,太后的态度的确软和下来,在太后一事上仿佛也退让了一些。可废后一事已经十分勉强,如今再把四皇子发配到边境去,奴才恐怕……”
皇帝看了一眼刘德:“恐怕什么?”
刘德弯下腰:“恐怕太后不肯善罢甘休了,困兽犹斗,若是太后发了狠要给皇后四皇子翻案……”
皇帝目光阴冷:“那便让朕看看,太后把持朝政二十年究竟还有多少底牌是朕不知道的!”
今日下了一场大雪,纷飞的雪花将整个皇宫都覆盖住了,登高望远,只见一片银装素裹,分外洁白清静。
望月楼上,钱云来正在听安宁弹琵琶。
安宁可谓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就连药理也略知一二。
只因为她爹爹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安宁从小被当成男儿养大,她出身清贵,更有着世上最好的爹娘,可惜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明珠暗投,白玉蒙尘。
安宁的琵琶很好听,钱云来是听不出什么深层次的东西了,只觉得好听。初听悦耳舒心,再听韵味悠长。
一曲终了,安宁开口了。
“皇帝要废后,这后宫真的不得安宁了……”
钱云来倒是嬉皮笑脸:“安嫔娘娘尽管放心,虽然这后宫从未风平浪静过,但料想绝不会和一个小小的安宁美人过不去的。”
安宁淡笑摇头:“你的心情倒是不错,竟然约了我出来,想必是不再害怕贵妃了?”
“怕,”钱云来认真道,“贵妃一日不去,我便日日提心吊胆,可是她如此心急,却不知事缓则圆。郑家出了个废后已经是奇耻大辱,他们一直视为储君的皇嫡子又被发往边境就藩,岂能罢休?”
安嫔拿看怪物的眼神眼神看着钱云来:“为何你说话总是如此毫不遮掩,你不怕这些话泄露出去吗?”
钱云来摇头:“有什么好怕的,这些话说不说贵妃都是我的死敌,况且这里除了你就是我,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谁会瞎传啊?”
安嫔叹气:“跟你在一起我可太吃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上麻烦。”
钱云来被逗笑了,安宁的确是唯一一个肯跟她交往亲密的人。这后宫之中每一个都是人精,谁不知道她钱云来有今朝无明日的,说不定哪天就被贵妃一杯毒酒赐死了。跟她交往没有半点好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连累。
所以安宁就显得尤其难得,后宫中并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书。钱云来一开始也只是冲着安宁的珍藏去的,谁知道赖着赖着倒是交上了一个朋友。
钱云来今天的心情尤其好,多日以来一直压在头顶的乌云散了一半,终于看见了一些阳光,可不是叫人高兴嘛。
贵妃一开始要对付皇后还让钱云来好生担心,毕竟没有高个子顶着天,如她这样的小矮子就得被人搓扁揉圆。可是如今看来这贵妃的手段实在粗糙可笑,除了不可一世的猖狂之外,好像也没那么难对付。
更何况她和皇帝都太自大,太着急,想要一劳永逸却舍不得多等等,多费点心思。太后固然年老,可虎威犹存,钱家虽然一朝落败,却底蕴犹在。皇后未倒时,钱云来就连依附她们,也只能战战兢兢,做一把听话的刀,咬人的狗。可皇后一倒,她便是太后的左膀右臂,稳固联盟。其中差异,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仍旧如履薄冰,钱云来也可以趁这个机会找安宁出来散散心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安宁就像一盏好茶,一点余香,虽然清淡却总是能安抚钱云来的烦躁不安。她实在是个奇女子,谁能和她做朋友,真是捡了大便宜。
楼下响起上台阶的声音,不一会霓裳便走了上来。
“娘娘,咱们该回去了。”
钱云来挑眉,看来有人找她来了。
“安宁我……”
“你走吧,”安宁轻拨弦,对着钱云来略略点头,“我还在这里多坐一会,此等美景无人赏,实在太可惜了些。”
“好吧,那容我先告辞了。”
回到景仁宫,已经是天色擦黑,钱云来一脚跨进内殿,就看见了站在桌案边的男人。
“好看吗?”钱云来走近书桌,大言不惭的问。桌案上是她练字留下的墨宝,也不知道是原身本来就不会,还是钱云来半点没继承到这具□□的记忆,她写的字可谓又丑又怪,实在可笑。
卫白苏抬起头来:“这是你写的,你在练左手字?”
钱云来挑挑眉,这个理由倒很不错。
卫白苏无心深究,只是叹息一声:“废后的旨意已经下了,你真的想出皇宫?”
“是又怎么样,”钱云来目光灼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卫大人考虑得如何呢?”
卫白苏偏过头去不看钱云来的脸:“我可以帮你出宫,可是后宫的事我无法插手,你要如何才能不让皇帝起疑心?”
钱云来轻笑一声,往红木椅上一躺,十足的放松自在:“或是一把火将景仁宫烧了,寻个宫女当替死鬼,或是吃点假死药什么的。总不过也就这些办法,卫大人觉得哪一个好呢?”
卫白苏神色不变:“随你,什么时候走?”
钱云来是真的忍不住心情愉悦,她没有找人请卫白苏来,卫白苏自己却找上门了。这枚棋子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在乎钱云,钱云来真是高兴。:“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我突然改主意了。宁云、宁中还在贵妃那里呢,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们了,为人父母始终还是放不下啊。”
卫白苏眼皮一跳,他压低了声音:“你又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呀,”钱云来嫣然浅笑,“卫大人是皇帝的亲信,消息一向比我这个深宫中的小女人灵通,想必已经知道了嫡皇子就藩的消息。”
卫白苏皱起浓眉:“那你更应该赶快离开,贵妃下一个就会对付你。”
“困兽犹斗,釜底抽薪,离开皇宫不过是保命之计,贵妃几次三番送我大礼,我怎能不报呢?”
卫白苏闭上眼:“你非要斗下去吗?”
钱云来看着卫白苏,有一瞬间动摇了。是啊,她又不是钱云,何必赌上一切去拼命。钱云有家族有哥哥有孩子,可她却了无牵挂,只要一走了之,从此天高海阔任鸟飞。即使事情败露,钱家被抄家灭族,又和她有什么相干?
可是……
钱云来抚摸着桌案上的宣纸,出乎她自己预料的犹豫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渴求离开。
“我若走……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卫白苏听懂了钱云来声音中的犹豫和迟疑。
“你害怕了?”
“我有什么怕的?”
“凡事都有万一,你若不怕,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卫白苏走后,钱云来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一把火烧了大半个皇宫,然后在卫白苏的帮助下逃了出去。
宫外很大,很广阔,可钱云来伏在马上却不知道东南西北何处是归途。
她不敢回钱家,只怀踹着从宫里带出来的银票和碎银子,心中惴惴不安。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钱云来回过头去,是卫白苏在说话。
“你不能走!”钱云来大喊。
“我已经帮你出了皇宫,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钱云来还想说什么,卫白苏已经拍马跑远了。
天地茫茫,无处可去。
场景一转,钱云来发现自己嫁人了,嫁的是江南一个土财主,她是那个看不清眉眼的第十八房小妾。土财主女人很多,儿女也不少,钱云来一开始很得他喜欢,可后来也渐渐被腻烦了。大宅院中斗争也多,因为规矩少,斗得更厉害更狠。
钱云来最终被扫地出门,她已经年老色衰,接下来又能去哪里呢?
原来从皇宫逃出来后,她本想隐姓埋名自己做点生意,然后找个入赘的男人一起生活。可是时值乱世,一个女人想要安身立命实在太难了,更何况是钱云来这样漂亮的女人。流氓地痞时常骚扰,达官显贵仗势欺人,钱云来辗转漂泊多年,终于厌烦了这样的日子,然后挑中了那个面善的土财主。
梦中的场景十分混乱,钱云来又恍惚看见自己并没被扫地出门,可是那财主却说要将她转手送人。就这样转了一次又一次,钱云来终于忍不住了,她拔剑杀了不知道第几个‘夫君’,然后被那家人扭送到官府。
官府一眼就认出她是逃出皇宫的罪人,立刻兴高采烈的向皇帝禀告,钱云来便被押赴刑场,判了个凌迟之刑。
行刑时那刽子手拿着刀片冷冰冰的上下打量她,然后一挥手,一块肉就从钱云来身上落下。
“云儿啊……云儿……”
脚下一声痛呼,钱云来低头看去,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哥哥让你忍耐,你怎么就忘了?!”
他话刚说完,头就被砍了下来,溅了钱云来一脸的血。
钱云来猛的睁开眼,霓裳正躺在外间小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