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嫔来的时候, 景仁宫里很静。
“你们娘娘呢?”安宁问。
冷月低声答应:“在泰安殿的院子里,娘娘不让人伺候,也不让奴婢等人近身, 除了跟太后请安, 就整日整日的待在院里, 连饭食也用得极少。”
安宁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安嫔娘娘, ”冷月有些犹豫, “您此刻去,我们娘娘恐怕是不会见的。”
安宁神色不变:“她会想见的,你不必通报, 我就站在院子外,若她看见了叫我进去, 本宫再进。”
安嫔清瘦的身影从冷月面前掠过, 让冷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轻声抱怨道。
“咱们娘娘和她也不过交情平平,这位安嫔哪儿来这么大的信心娘娘会见她, 若到时惹得娘娘不喜,倒是让我吃挂落。”
冷月是景仁宫中最得力的大宫女,以前还有霓裳能和她平分秋色,可去年春猎霓裳为丽嫔挡了一箭跌落马下,人倒是救回来了, 可腿却被乱马踩断。那时丽嫔失踪, 景仁宫一众人的身份便十分尴尬。太监首领小贤子和冷月一起投了太后, 这才保得景仁宫上下一干人等。可惜有很多背主的奴才, 在这一年里都散得差不多了。钱云来在皇宫里醒过也不过两年, 景仁宫里的人倒是已经换了两波,而且每次都十分彻底干净。
当初霓裳伤得很重, 太医院也不肯给药,霓裳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奴才,冷月压着小贤子不准去多烦扰太后。缺医少药的,霓裳的命虽然保住了,可被马踩断的那条腿却始终不能复原。小贤子陪着霓裳哭了一场,亲自送霓裳出宫去了。
宫里容不下这样的奴才,别说瘸着一条腿,就是身上稍微有些缺陷都不能再留在主子身边伺候了。
钱云来回来时神思恍惚,唤了好几回霓裳,后来冷月把春猎后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的给钱云来讲了,钱云来便没再叫过霓裳,只是守夜的宫女全换了,换成了刚进宫的小丫头们。
那些小宫女都不过十二三岁,还不大知事,也顶不了什么用,可耐不住钱云来一向是个主意正的,众人也不敢多劝,可私下里好些人在小贤子面前念叨,说是娘娘心里头敞亮,知道霓裳的事有问题所以再不让冷月伺候守夜了。
不管此事真假,小贤子听了心中也总算出了口气。当时的情况固然危急,可冷月本身医术高强小贤子心里头是清楚的。虽然太医院不肯给药,可若他们豁出脸面去求求太后,霓裳的腿也未必会留下后患。小贤子和霓裳算是景仁宫资格最老的人,也最得钱云来信任。周轩便不说了,他被安插进了御马监,平日里和他们并没有利益冲突。可冷月是个有心思的,霓裳没心机却偏偏最得钱云来信任,若说霓裳的事上冷月没有半点私心,小贤子是绝对不信的。
霓裳走后,冷月便成了景仁宫里说一不二的大宫女,若不是还有个小贤子,这景仁宫怕就是要成了她的一言堂。
此时听见她这似真似假的抱怨,小贤子不动声色,就当听不见也不去搭她的话,全当没这么个人。
冷月脸上有些不爽快,却也没太往心里去,说到底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必要窝里斗。
安宁站在泰安殿侧门外,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仰头看天的钱云来。
钱云来是个十分让人心动的美人,她爱着绿衣,但只爱墨绿。其肤白也,在墨绿衣袍的衬托下显出极其强烈的对比。她仰着头,发髻蓬松,微微凌乱,修长的颈,突出的锁骨,像一只折翼的幼鸟。
安宁就站在门外看着她,虽离得远,却能感受到钱云来身上的痛苦与无望。
安宁不知道钱云来这一年在宫外经历了什么,是怎么度过的。可只这一眼她就明白了,钱云来在宫外想必是开心的,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在回到了宫中后这样难过。
世人都说皇宫乃是最好最富贵的地方,岂不知这里才是天下最残酷最恶心的所在。
“安宁?”
院中独坐的钱云来突然转过头看向了门边的安宁。
“让我过去么?”安宁问。
钱云来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
安宁便独自一人提着裙摆慢慢走到了钱云来身边。
小贤子很是贴心的将泰安殿院门轻掩上了,这一方天地便被暂时的隔绝。
春来柳树抽新枝,这泰安殿里便种了好几棵柳树。因为宫里的人手艺好,这几棵柳树各有各的风姿,或者婀娜或匍匐,等再过些时日柳叶茂密,便自成一景。
“不开心?”安宁问。
钱云来神色很是疲倦:“嗯。”
安宁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一个种满柳树的院子,两个各有千秋的美人,钱云来和安宁都没再说话。钱云来是不想说,安宁是不知道说什么,她的长处不是安慰人。更何况,有些时候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安慰不了的。
仰得脖子都酸了,钱云来终于肯开口说话。
“安宁,你为什么和我相交?”
安宁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从未想过……是你先纠缠于我。”
钱云来勾起唇,露出一抹苦笑:“是啊,我忘了……原来是我一直在纠缠。”
安宁不知道钱云来问这个莫名的问题干什么,可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我一满十六岁就进了宫,”安宁的声音很平淡,“在皇宫近十年我一直没有朋友,事实上从小到大我也没有什么朋友。人都会对情感有所渴求,如果和一个人在一起很舒服,那就是一种渴求。绝大部分人不能给我这样渴求的感觉,他们的感情都很肤浅廉价无关紧要,和人打交道不如同书交流……可是,在你身边我很高兴。”
钱云来不说话,她的神情恍惚而麻木,平静的表像下又似乎潜藏着令人恐怖的东西。
安宁犹豫了一会,轻轻将手覆盖在了钱云来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钱云来如同被毒虫蛰咬了一下,猛的将手收了回去。
安宁皱紧眉头,她仔细观察着钱云来的神情,然后执着的将她的手重新握住:“在外面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钱云来突然就落下泪来。
“没有,”她说,“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真是……真是令人作呕……”
安宁竟然也没有问为什么,她只是伸手摸了摸钱云来的头。
“想睡一会吗?”
安宁将钱云来轻轻拥在怀里,任凭胸口的衣襟被泪水打湿,也没有多问什么。
“世如阿鼻地狱……安宁,我快疯了……”
安宁顿了一下:“心有猛虎,纵而伤人。”
钱云来的声音冷冷清清,透着冷漠的绝望:“心生恶虎,不伤人……即伤己。”
前朝煜王闹得风生水起,春猎一事百官群情鼎沸。皇帝虽然下令彻查,推出来查的人却是大太监刘德。此举显然不能服众,春猎一事又过去了一年多,其中细节多被毁坏,一时半会找不出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虽然如此,皇帝此举却是人心大失。张阁老自从钱云来回宫后,已经连上了三次乞骸骨的奏章,可每次都被皇帝留中不发。到了如今这地步,张宸生是进退不得,一生清名也为之所污。春猎一事是他一手促成,当初也是因为他准备退位回乡所以便想借春猎一事同待了大半辈子的朝廷做一个告别,春猎事宜多是他亲力亲为,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一旦春猎遇刺一事被查出了什么,那他张宸生立刻就会成为士林之耻。当今皇帝是他一手推上帝位,张宸生在朝廷中也有过好些年说一不二,皇帝的利益便是他的利益。可随着他年龄越来越大,便渐渐地力不从心,皇帝如今虽然依旧依仗他,却不过是拿他当一块好用的挡箭牌。
帝王无罪,罪在臣身。
可让张宸生齿冷的是,皇帝宁愿抛弃他,也不愿用刘德顶罪。为了一个好用的小人,皇帝愿意放弃多年来相互扶持的老师。
果真是,过河拆桥,无用即弃!
张宸生已经不可能再转投其他人了,无论是太后还是煜王,他们都已经不需要如今这个年迈多病在士林百官中名声大失的张宸生。
自古以来,如他这样的权臣,没有几个有好下场,而张宸生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未来。他若一死,不仅过去政令统统作废,恐怕就连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三月的天容易受寒,张宸生本就体弱,便借着这天气理所当然的病倒了。
如今朝廷上立太子之声再起,人人都属意煜王,皇帝屁股下的位置仿佛真的岌岌可危。
皇帝陈甫还很年轻,也不过四十来岁,正是年轻富强的时候。可不仅底下成年的皇子嫌他碍眼,就连群臣百官也开始嫌弃他年老无用了。
首辅一病,百官却没多大的反应,张府更是门可罗雀,过往那么多学生党羽竟然少有上门拜见的。
府门口的奴仆闲磕牙时,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却在张府门口停了下来。
“劳驾,”轿旁的下人给守门的递去一张帖子,“卫府卫长生前来拜见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