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谪仙

十九、谪仙

十九、谪仙

唐代九陇人张守圭在仙君山有一座茶园,茶园面积非常之大,种植的茶树也很多,每年采茶都需要大量人手。

一到采茶时节,张守圭便雇请一百来个采茶的人力来茶园干活。张氏给的薪酬不低,待人亦很宽厚,前来应聘的人简直要把门槛踏平。

开工的时候,男男女女,错居杂处,在满园馥郁的茶香当中,一边干活,一边笑语喧哗,场面甚是热闹。对张家而言,这也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这一年,佣工的队伍里来了一个少年,这少年虽相貌平平,然而身材健硕,骨骼清奇,『性』情质朴,干起活来从来不用别人支使,积极主动,非常卖力,也很善于动脑。

张守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内心深处,对这少年平添了许多好感。有事无事的时候,便问起这少年的家世。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面『色』悲戚,对张守圭说,家人都已经故去,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找不出一个了,现在,自己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就靠给人佣工维持生计。

张氏听了,对少年的遭际很是同情,经过多方考察之后,发现这孩子朴实憨厚,绝非大『奸』大滑之人,就想认这少年收为义子。一方面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让这孤苦无依的少年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处,从此不必四处漂泊,另一方面,自己家大业大,处理起来很是棘手,也需要有个稳妥可信的人做帮手,而这少年,虽然来路不明,他的忠诚可靠,却是有目共睹的。

从此,这少年就在茶园安顿下来。每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帮了张氏不少忙。以前张守圭总是抱怨事情太多,分身乏术,现在,总算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没过多久,张氏茶园又来了一个女子,这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相貌虽不出众,倒也还算齐整。

在茶园里干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这女孩儿红着脸找到张守圭门上,扭捏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跟张氏表明了自己的意图,说自己父母双亡,也是无依无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愿意给那少年做妻子,请长辈给她做主。

张守圭听了,拈着胡须沉『吟』了一会儿,对那女子说,自己并非少年的亲生父亲,这事还得少年自己拿主意,不过,这个中间人他是当得,毕竟少年老大不小,也该成家立业了。

于是,张氏找了个机会,询问过少年的意见,少年点头默许,这事就算成了。

婚后,小两口一如既往地辛勤劳作,新媳『妇』贤惠孝顺,干起活来手脚利落,对张氏极为恭敬,张氏逢人便说,自己这对义儿夫『妇』,简直比亲生的儿子媳『妇』还要得力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秋天。连日里天气阴沉,雨水不断。

居住在大山深处,最怕的就是山洪暴发,道路冲毁,泥泞不堪,行旅断绝,四处汪洋,想出去买点东西,得冒着生命危险。

庄子里住了很多食口,而预先储备的盐和『奶』酪等食品日渐匮乏,张守圭愁眉紧锁,却无计可施,焦虑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虽然身边婢仆众多,但是,作为一个宅心仁厚的主人,他无法不顾别人的死活,硬『逼』仆人出山采购。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会一辈子感到良心不安。

媳『妇』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见昔日安如泰山的公爹变得如此焦躁,早就猜出了八、九分,她走到张守圭身边,安慰张氏说:

公公不必担心,这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张氏一听,什么?举手之劳,你举手劳一个给我看看?心里嘀咕:毕竟是小孩子,平时看着挺沉稳,关键时刻还是不知道轻重,还是得慢慢历练呐!

媳『妇』似乎看出了张氏的疑『惑』,抿嘴一笑。从钱褡里取出数十枚铜钱,走出房门,行了几十步,来到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只见她将铜钱置于树根处,随手拿起靠在树旁的短杖,用短杖在树身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如同变魔术一般,张家急需的食盐等物资出现在树下,当然,树根的铜钱也不翼而飞了。

张氏看傻了眼,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不动声『色』的儿媳,竟然是身怀仙术的异人!

媳『妇』却同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本来憋了一肚子感慨,打算发发“下民愚钝,有眼不识真仙”之类浩叹的张守圭,也只得张了张嘴,把溜到嘴边的慨叹硬生生咽回去了。

而媳『妇』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不予使用也是浪费。从此以后,一旦家里短缺什么东西,都让媳『妇』拿钱去敲那棵老槐树,每次,都能够得偿所愿。

而且,这异术不仅媳『妇』会用,做丈夫的使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没有丝毫滞碍。

有一次,少年出门赶集,在市场上和邻居家的十几个大妈大婶相遇,这些人奔波一天,口干舌燥,想买碗甘冽的米酒喝喝,无奈囊中羞涩,口袋里根本拿不出几个钱来。少年是何等样人,看出邻家女人的窘迫,自掏腰包,为她们买了一碗酒。

人这么多,区区一碗酒不过塞塞牙缝,聊胜于无,开始的时候,这些女子都不敢放开去喝,只轻啜一口,润润喉咙而已,可是,轮了几圈以后,那碗酒仍然满满当当,一点也不见少。轮到少年的时候,他也毫不推辞,接过碗来,仰头就灌,咕咚咕咚,酣畅淋漓。众人受了他的影响,也开始畅饮,几轮下来,女人们各个面『色』酡红,酩酊大醉,傻傻地笑着,憨态可掬。

再去看那碗里的酒,好像压根就没有人动过一样!

女人惊得连酒都醒了一半。回去以后,奔走相告:那谁谁家的养子,可不是个凡人啊!自此,村子里的人经过他家门口,都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还有人想了种种借口借故上门,就为一睹小两口的容颜。

事情既已传开,张守圭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他把儿子和媳『妇』叫到一处,问他们所怀之术是从何处学来的?

儿子和媳『妇』对望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貌似达成了某种默契。过了半晌,儿子开口道:

“不瞒您说,我本是阳平洞中的仙人,因为犯有小过失,被贬下凡间,劳作思过,现在,谪期将满,马上就可以重回仙界。能够同您相识相知一场,也是缘分。这些年来,我们夫妻承蒙您的关照,感激不尽。只是,一别之后,就不知道何时能够相见了。”

张守圭听人说过,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义子此去,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回来,也已经是沧海桑田,自己的坟冢之上,恐怕早已松柏成行,这还是好的,说不定世事变迁,连坟冢都已夷为平地……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凄恻。与此同时,对于神仙能够凌空飘举,超凡脱俗,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更是由衷地平添了几许艳羡。

可是,自己年岁老迈,想要修仙,怕是来不及了。即便如此,有缘得见真仙,并且和他们结为义父子,也是人生的一件幸事。张守圭是个豁达的人,安慰自己,与其空自嗟叹,不如趁神仙在此,抓紧时间,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想到这里,张守圭的不禁来了精神头,问道:

“我听说,神仙所住的都是洞府,洞府的大小、形制,和人间的城郭比,有相似之处吗?”

年青人也不隐瞒,回答说:神仙的洞府共有二十四化,每一化各有一个大洞,有的方圆千里,有的方圆五百里、三百里。其中皆有象日月那样悬浮于空中的光华,叫做“伏晨之根”,光彩洞彻,照耀着下面的洞『穴』,这样一来,洞『穴』里面如同白昼,这与人世间没有什么差别。

“那么,洞里的仙人彼此之间也存在统属关系吗?”张守圭又问。

年青人答道:“洞府里都有仙王仙官和辅佐的卿相,同人世间的官府署置一样。得道之人,以及因积累功德在死后得以复活升天的,都居住在这里,他们,就是洞府里的民众。每年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这三个重要的节日,天上便有仙人降临洞府,来考核仙官和庶民所作所为的是非善恶。唉!我就是在一次考核之后,被贬谪下凡尘的啊!这些往事,不说也罢……”

少年语气略顿了顿,看到张守圭那期盼的目光,便又讲下去:

“您还不知道吧,人间的生死兴亡和水旱风雨,也是预先就在洞府里面确定了的。此外,龙神的祠庙,各家对于祖先的祭拜,也归洞府管理!”

张守圭听后,似乎有所了悟,过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怪不得世间有‘天算’之说呢!原来是真有其事啊!”

少年点了点头。接着道:二十四化之外,青城山、峨嵋山、益登山、慈母山、繁阳山、嶓冢山,也都有洞,但是不在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之内。洞里面的神仙官署,也都像人间的郡县村落一样,名目繁多,已经无法一一详述了。”

这次谈话,就在张守圭的连连惊叹中落下了帷幕。

十多天后,这对夫『妇』便消失了。如同一滴水,在炽热的阳光下,蒸发得无影无踪。

张守圭知道,这对夫『妇』谪期已满,一定是回到了仙界。

啊!仙界!那个令无数世人神往的地方。

事实上,文中谪仙对仙人洞府的描述,很有可能是道教传教系统的一种神化。

道教的创始人张道陵,出生于东汉光武帝时期,相传是留侯张良之后,成年以后,弃官入洛,辗转来到巴蜀,在鹤鸣山学习长生成仙之道。

汉顺帝时,张道陵在鹤鸣山创建五斗米道,自称因缘际会,得太上老君所授三天正法,并被封以天师之位,此后,民间皆以张天师称之。

张道陵所创立的道教,是一种政教合一的组织体系。为了统率教民,他改造巴蜀地区风行已久的神仙巫术,建立道教的宫观系统,教区组织和斋戒仪轨,创立了“二十四治”作为教区组织。

二十四治是五斗米道祭祀本教所拥戴的神明之处,也是管理教民的核心机构,与此同时,这也是五斗米道的二十四个传教点。每一个“治”都有自己的统辖范围,各自设立“祭酒”等神职人员支持教务。

这“二十四治”的分别蜀郡的阳平治、鹿堂治、鹤鸣治、漓沅山治、葛贵山治,广汉郡的更除治、秦中治、真多治、昌利治、隶上治,遂宁郡的涌泉治,犍为郡的稠筻治、北平治、本竹治、平盖治、平刚治,越嶲郡的蒙秦治,巴郡的云台治,汉中郡的浕口治、后城治、公慕治,成都南门左的主簿治、玉局治,东汉都城洛阳高北邙治。

道教的创始人在天下大『乱』、饥馑荐臻、生灵涂炭的年代里,通过皈依道教,神仙就会予以庇护的许诺,用道民命籍制度取代了朝廷的户籍;以宗教道德和戒律仪轨作为教民的行为规范;在五斗米道控制的地区,逐渐用征收钱米的方式取代了官府的税收,随着时间的推移,架空当地官府,一步一步使二十四治成为政教合一的组织形式。东汉末年的的黄巾起义,东晋时期孙恩和卢循领导的教徒起义,都是发动传教区信徒的基础上进行的。

通过对比,我们不难发现,谪仙所说的“二十四化”,应该就是对这“二十四治”的一种神化表述。

值得注意的是,天师道的二十四治当中,阳平治,是五斗米道最重要的道治,位居二十四治之首,拥有领袖中央教区的突出作用。

那个少年自称是阳平洞中的仙人,由此推测,他很有可能来自二十四治中的阳平治,在教团中的地位当属不低。至于每年由仙官考课,不合格的就要贬谪到凡间服苦役,则有可能是五斗米道对本教内触犯教规、教义的教徒的一种处罚形式。找个地方劳其心志,饿其体肤,观其后效。而那个女子,有可能是教团组织派来监督改造的。也有可能,的确是那少年的妻子,我们不要忘了,道教并不象佛教那样,要求职业教徒抛妻弃子,离情绝俗。

至于用铜钱在树下买盐、酪,集市上买酒,而且怎么喝都喝不完,不过是使的障眼法,这种伎俩,现代的魔术师玩得比他们还要精熟。因为要变魔术,就得有一个助手,所以,几天以后,那个女子找上门来了……

那些日常生活物资,完全有可能是事先藏好的,说不定,那棵老槐树,看起来枝繁叶茂,而树心子,早就被掏空了。

假如我们的猜测不虚,那么这两个神仙如此高调,也就不难理解了。

身怀异术的人大多内敛低调,而这两个人又是徒手变盐,又是慷慨解囊,请邻居的『妇』人们喝酒,就是希望大家知道,我们绝对不是普通人。

有人找上来求神仙办事也没有关系,大不了一走了之——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事实上,这个人的行程,应该是早已经安排好了。就是要造成轰动效应之后,再无声无息地消失,给世人留下永久的回味。

所有的这一切,说穿了,不过是天师道的传教手段。

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暗含着一句话:信我吧,你会有福!

想必,在张守圭望着天空中的朵朵白云,痴痴地等待天外飞仙从天而降时,两个“神仙”早已改造期满,回到了老家阳平。

也许他们又接到了新的任务,某月某日,有一个憨厚老实的少年来到某户人家,很诚恳地对主人说: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请您允许我在这里做工吧!

正忙着点账的主人慢慢抬起头来……

(出《仙传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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