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宅大门在嘎嘎沉闷的声音中被打开,罗雅丹埋头走出门槛,扭头朝身后李浣笑笑:“不必送了。”笑容中有苦涩亦有惊喜,五味掺杂。
李浣望着罗雅丹的脸微微有些走神,很快她也察觉到自己失态,尴尬地笑笑。今日的罗雅丹似乎与以往不同,即便是上次陪宋钰去为罗雅丹看病,对方也傲娇得如同公主一般,虽然也有笑,但这个在眼前绽放的笑容却第一次让他有种揪心的感觉。也不知父亲和她说了些什么,竟然让她如此。
钟静思一直守在大树下,看见大小姐出来,连忙迎过去。
李浣和罗雅丹拱拱手迅速离开,他怕再见到罗雅丹的笑,门又嘎嘎地合上,李浣闭着眼靠在门后,想着刚才罗雅丹那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虑的笑容,喃喃自语一声:“我完了!”又侧耳细听,直到罗雅丹主仆脚步已经无法再听见,又才悄悄将门翕开一道缝隙,朝街道上望去,又埋怨着罗雅丹为何有这么快。
“痴儿。”李父出现在院子中,将李浣所有动作都看在眼里。这一声自叹也将李浣惊醒,对自己父亲李浣从来没有客气过,但今天却慎重其事地走过来,长长地鞠躬:“父亲,孩儿有一事相求。”
李父端视着儿子:“若是想在这里求得父母之命,那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李浣怔怔地望着严肃的父亲,半响才忽然一笑:“那我我直接去追求她,她不答应也得答应。”说罢转身就要朝外走。
“回来!”李父严肃地喝道:“你不知道罗雅丹自小便已许配他人?”
李浣狂态萌发:“知道,这也是为何我与他从小相识但始终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的缘故,但也听说她夫家一家上下全都遭厄。罗天舒看待自己这女儿就像一件商品般待价而沽,还打算将罗雅丹许配给柳未寒,姓柳的偏偏也心高气傲,无福消受。既然夫家没了,那我李浣自会去爱怜她。”
李父也知道自己儿子个性如此,并非有意想再言语上占罗雅丹便宜,摇头叹息一声:“你可知罗雅丹刚才见我是为何?”
“她一来就进了屋子,您还不许我偷听,我如何知道?”李浣在心中嘀咕着,却大声嚷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她未嫁,我未娶,只要她点头许可,纵然是要做皇帝龙椅,我也能成全她。”
李父第一次怒了,李家以诗书传家,这等愚见浑噩的话居然也能从李浣嘴里说出来,且不说龙椅一事,单是对一个女子这般专注,李浣以后再剑道的成就可想而知:“回房,禁足一天!”
李浣看见父亲发怒知道今天必然难以出门,倔脾气也上来了,径直往书房走去:“就算禁我三天、一月、一年又何妨?匹夫,不可夺其志。”
“为一个女人,敢顶撞老父,真是好志气!”
罗雅丹静静走在街上,虽然没有抬头,但却能清晰地感受着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人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也许这就是怀中宣纸上所描述的几种境界之一吧,果然是神游其间,妙而初察。
“若我能有一双翅膀,这天地都是我的…”当初踏青时罗雅丹曾经站在山岗感叹着,而今,自己一直没有认真审视过的一个下人却送了自己这双翅膀,只是这双翅膀是如此沉重,重得她不敢去挥动。
“大小姐。”一直跟在罗雅丹身后的钟静思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姓宋的骗了小姐吧?我猜就是这样,真要是影主也练这玩意,那不是几年之后罗家就要出无数个影主这样厉害的人物。老爷以前从来不许我们提影主这几个字,就知道他多让人恐惧。还是大小姐管家好,自在。”
罗雅丹从画中掏出那本写着《影神宝典》的册子,交到钟静思手中:“李老说这册子虽然并不全,但上面记载的东西足够让你们受益一生。”
钟静思惊喜地哎了一声,连忙将册子接过来装回怀里:“我会了就教小姐。”
“我也有。”罗雅丹忽然仰头,朝头顶冰冷太阳自言自语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罗雅丹不止一次问过宋钰,印象最深的是当初自己赴鸿门宴,遭受王有道等人迫挟的那个晚上,宋钰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将王有道身边的护卫给杀了,回去的路上罗雅丹也是这样问过他,宋钰谦卑地低头回答:“你的扈从!”
罗雅丹举目四望,来来去去的人潮中,再没有那个衣服已经穿得泛白的穷酸书生,李老似乎知道宋钰的身份,但却不愿意多说,只说无论血虹还是那两部秘法都弥足珍贵。
钟静思亦步亦趋跟随在罗雅丹身后,忽然发现大小姐脚步轻快起来,似乎心情没来由地变好,嘴里
还依依呀呀哼着歌儿: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您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
宋钰离开罗府后并没回家,直接朝螅园走去。
那个神秘的声音适时传来:“真这样放弃了?”话声中充满着遗憾:“神念和真元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你这般神道同修之人,古往今来屈指可数。”
“终究是身外物罢了,目前神念小成也算不上,和乌蛮决战用不上这些小手段,今夜祸福难料,还不如将这东西留给有用的人。”
“所以你又让那个叫力鬼的家伙将宋时关的藤条箱以及手抄带给君越?”
“他有能力将影牙带出来,这方面我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见识过了。不困于情,不惑于心,不念将来,不畏过去。这十六字他做得很好,会成为最好的杀手。”
“许多年前?”那声音冷笑着:“许多年前的你压根不是你,你只是偷窃了真正的宋钰的记忆,至于影牙,好的杀手不一定能做好的首领。你从来到大荒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这一生一世都与杀手有缘,无论你选择什么方向,最终都会游向同一个——宿命!”
宋钰一愣,这声音太熟悉了,无数次在他睡梦中出现,就像一条毒蛇般潜伏在他心坎,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吐出舌蕊,即便是他将自己冰封在镇魔岛冰窖中,这声音也不时出现。这段时间宋钰一直想着这自称为神的自大狂到底是谁,总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答案原来在这里。
一瞬间,宋钰只觉得自己背脊发寒:“随我离开镇魔岛的不只是小白,还有你。你一直就在我身边!”
自大狂再没有说话,凭空消失。
宋钰认为现在真正能让自己安宁的只有螅园那一片竹林,当有风从头顶吹过,一片片的竹林便上下起伏发出沙沙的轻响,但一想到自己身边潜伏着另外一个从镇魔岛逃出来,而且自己所有秘密甚至心底的一点点想法对方都知道,他又如何能真正静下心来?
和自大狂比较起来,小白这恶魔之名简直弱到爆。
每天这时候,螅园里总是人最多的时候,虽然宋教习并没有用王气、霸气让所有人折服,教的这些拳法也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螅园里所有人都是彼此看了无数年,最短的也有三五年时间,朝夕相处下来,连彼此脸上有几个褶子都知道,宋钰这个新人自然是大家都乐于相处的对象。
对这些满身匪气的痞子来说,嘲讽、捉弄、骂娘这些也是喜欢的一种。可惜今天教习并没有和他们说太多的话,在一处空地上演练了几个套路就叫众人自行练习。
谁都看的出来宋钰脸上那硕大的两个字:敷衍!
宋钰转身钻入竹林最深处,他在雷鸣境停留的太久,希望在今下午能一举突破桎梏,完骨境界多少能让他增加半分胜算吧。
脚步声由远而近传入耳中,团坐竹林之中的宋钰微微皱起眉头。他先前还刻意吩咐下去,有擅自闯进竹林者,生死自负,自己才刚坐下就有人跑过来打扰。
两枚竹叶从宋钰手指间飞出,带着嗤嗤的声响朝着远处射去。
竹叶如刀,拦在面前的竹竿悉数断裂。
那人随手一挥,已经射到面前的竹叶去势陡缓,随后打着滚飘飘荡荡坠回地上:“你还是不够狠,这时候你要做的是如何让自己心如铁石,竹叶洞穿竹竿耗费了太多力道,到我面前的时候徒有声势却难以夺命。”
宋钰射出的竹叶本就冲着对方双腿而去,甚至不带半点杀意,只是想要阻拦对方而已。
闻祝一瞬间已到了宋钰前方三丈外,手里倒提着一个棋盘:“听说你要死了?”
宋钰一愣,这还能听说?
闻祝却不管,随手将棋盘往石凳上一摆,取了黑白两筐子搁在上面:“你要杀乌蛮,这不是自杀是什么?别以为这点点事好像能瞒得过别人,除了那些愚夫之外,谁都知道夜叉要杀乌蛮,当然了乌蛮也要杀你,用夜叉的血来挽回自己在天关城的败局,以使自己回到弱水不会受到山神的惩罚。”
宋钰喔了一声,不用问也知道,这必然是戚绍松放出去的消息,柳未寒本是只躺在树上的蝉,宋钰要做杀乌蛮的黄雀,现在蝉摇身一变成了渔翁。
坐看河蚌相争。
“你这事莽撞了些,乌蛮与你并没有化不开的仇恨,何必将此事揽在身上。”闻祝随手握着几枚棋子递到宋钰面前,宋钰猜了单数,输了。乌蛮执白子先行,刚落一子猛然抬头:“不对,我感受不到你体内丝毫神念。”
“送人了。”宋钰还不在意地
说着,在右上侧空白处随意落下黑子。围棋前期并没有太多章法规矩可言,无非借势、做势两种,越到后面却越是步步惊心,宋钰知道自己棋力很差,和老怪物下过两次,都是惨败收场。
闻祝瞟了一眼悬挂在宋钰腰上的夺天印,慢悠悠说道:“今夜你必死无疑。”
宋钰没好气地盯了对方一眼:“你这是在给我壮胆?”
“不是,我特来为你送行。”两人推手落子,节奏开始慢了下来,闻祝捻着胡须偶尔也会低头思考:“你这一身气运不该是短命之相,不过天意如刀,厄危难测!大荒崛起的天才从来就没扫过,好像上苍最喜欢开这种玩笑,所有的天才都是拿来夭折示威的。”
闻祝下棋不温不火,这是一百多年岁月洗练出来的,尽管知道该走哪一步,也还是习惯性地揣摩良久。宋钰却不同,反正知道自己下不过对方,常常是还在思考是否该这样走的时候,手中棋子已经落于棋盘。
一场棋走下来,纵然是有败无胜,但也刀锋入骨,杀意盎然。
闻祝看着棋盘说道:“围棋九品,你才入第一道门槛,什么时候做到万象了烂于心,这坐照一境才算有成。棋有九品,这修为也有九品一说,其中难免没有相同之处,这恐怕和你久不能突破雷鸣有莫大干系。”
宋钰问道:“你的棋力现在是几品。”
“勉强得通幽一境,知其意明妙境,却不能身至。我与世间修炼之法有所差异,小时如林雀藏屋檐,大则可扶摇九万里。”
宋钰惊异地喔了一声:“和李家儒剑有异曲同工之妙,追求顿悟。”
“难!扶摇直上谁都羡慕,世上却有几个李二郎?”闻祝收官,留下棋盘飘然而去,对于宋钰找乌蛮作为对手这草率行为心中自然是极其不满,他们兄弟三人要想扶摇而上,非得借宋钰一身气运不可,但他们又不能干涉,现在只是困于螅园这方屋檐下的林雀罢了,若是冒然迈出一步便要遭杀身之劫。
宋钰注视着棋盘,明明是黑白二子,却硬生生分为三股力量,黑子自然是最弱的一支,看着棋盘宋钰如有所思:“城卫司!”
猛然抬头,残阳如血!
不等天至擦黑,弄玉、烟花、橙黄三巷已经被城卫司扼守住所有街口,弄玉巷的居民也被持刀荷剑的城卫司强行驱赶,弄玉巷那些修建广场的工人在午后就已经被遣散,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广场宛若伤疤一般横陈眼前。
弩床被驾到几处视野最好的屋顶,所有城卫全部覆盖面颊,或藏于民房内或把守在街口。
太阳才刚从虚无峰上落下,宵禁已开始。
这一夜,城卫司似乎把全城的灯笼都集中在弄玉巷,凡是目光所能看到的街道,皆为灯火照耀处。
柳未寒腰悬长剑,卓立房顶上,意气风发朝着身边戚绍松笑道:“什么夜叉、乌蛮,今夜倒要叫他们无所遁形。姓宋的好手段啊,在我眼皮下进进出出毫不遮掩,如若你不说,谁会想到他竟然是夜叉。”
“你还是当心一点,站得越高目标越明显,弱水那些杀手到时候恐怕会垂死挣扎,对你不利。”戚绍松对着柳未寒没有称呼官职,只是以你我相称,若是此地有第三人,恐怕会大为吃惊。
柳未寒无所谓地摆摆手:“这些跳梁小丑不足虑,我担心是的乌蛮、夜叉二人临时畏缩,不肯现身。”
“乌蛮心高气傲,若是小小城池就让他畏惧,这一身修为也就止步于此,魔障横生。若是能杀了你和夜叉,必然是有斩获的,还能了却弱水对他的惩罚,所以他必来无疑;而宋钰志在虚无杵,他也明白乌蛮离开天关城便是龙入大海,再想夺回来几乎不可能,世人都道富贵险中求,却不知修道界更是如此,为了一本秘籍或者宝物,就算遭受千刀万剐而敢豁出去,更何况我以他身份相威胁,他也必来无疑。”
“夜叉算是死人了。”柳未寒眺望着远处灯火:“就算他今夜能躲过一劫,明天一早我就能让满城的人知道夜叉的生面目,还将通缉令发往帝都以及北域各地,让他无所遁形。至于乌蛮嘛…”
戚绍松仰头望着上方如漩涡一般的黑云:“不用担心。神座之威可秒杀神庭以下修道者,以后无论是螅园还是李家,所有的势力都会被轻易碾碎。”
柳未寒道:“若不是天罚不堪重负,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百器堂之物,本座自然不会怀疑。罗府那边如何了?”
“五十城卫、两名神弓手、一具弩箭都已布置妥当,飞鸟难出。”
柳未寒立于夜风中大笑着:“月黑风高夜,良辰美景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