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翰林是宋族派过来帮助罗家的人之一,他和春芳嫂相同的地方在于他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地方:悟性好。
曾翰林并不是他本名,只是因为很多时候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所以大家都笑称他为翰林,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倒是让人给忘了。
曾翰林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觉得自己实在愧对这个称呼,这么几天和这个叫宋钰的罗家下人接触,他却始终不明白对方究竟在想什么,要的是什么。晃了晃手上的水晶,朝书房走去。
除了吃饭和睡觉,宋钰基本上都是在书房呆着,不停的写写画画,偶尔坐得久了就在院子里转两圈,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还拉着宋成成一起做:“后踺子又叫燕双飞,动作很简单,只要说上一遍几乎连三岁孩童都明白要怎么做,但要将这个动作做好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你可以将身体韧性练到极致,也可能随意改变你身上206块骨头的方向,但却不一定能将这个动作做到最标准。”
宋成成额头上满是汗水,他已经被要求保持这个奇怪的动作至少在一个时辰以上:“你怎么知道人身上就是206块骨头,不能死205或者207吗?”宋成成更想问的是宋钰是否将人的每一块骨头用刀子割下来数过,而且以夜叉的凶名来说,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大。
“闭嘴!”要是放到原来那世界,宋成成必然是课堂上老师最不待见的学生,几乎每句话都能问出无数多的问题。和他接触久了后宋钰才发现,用粗暴的态度对他最有效果,既然收了宋安的银子,他总要做一些事才行。
更关键的是宋钰还想靠着宋安这尊财神,多拉点经费。
“宋先生,你要的东西。”曾翰林站在院子门口,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上水晶。
“这么快就做好了?”宋钰呵呵一笑,朝曾翰林招手。
曾翰林快步上前,双手捧着水晶将之交到宋钰手上:“全是按照你的吩咐来的,做成竹节形状,这……拿来有何用?”
“你说这是什么东西。”宋钰反问着曾翰林,然后将一头削空的水晶举过头顶,迎着阳光左右端详。
“水杯!”
宋钰露出你果然很聪明的表情,不过这表情在曾翰林看来却比嘲讽还要难受。曾翰林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是米毡水晶,虽然不贵但却质地坚硬,非得割石的老师傅才能凿出这么一个杯子来,光工钱就花去二两银子,比水晶本身还要贵很多。”
“我知道它的价值。”宋钰平静地说着,被光线一照能轻易看见构成水晶的米毡裂缝,米毡也是经过不知多少万年形成,按照分子扩散原理来说,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缝隙可言,肉眼看到的这些细小的缝隙实际上是无数米毡糅合成水晶前的一个个小颗粒。
曾翰林试探着问道:“宋先生拿来喝水?”
宋钰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当然!”却不知因为这两个字,直接被曾翰林在心里给他打上败家子的标签。
“对了,招的茶工进行得怎样了?”
曾翰林神色一阵黯淡:“招工了二十来人,都是一些老茶工,甚至还有茶匠,本来是约好早晨一道过来给你看看,结果到晌午也才来了七人,我去一打听才知道,就在昨天诺德家给出比我们高出三四成的工钱,那些人都被诺德家给抢过去了。”
“不够,人太少。”宋钰反复把玩着杯子,倒是佩服那匠人的手艺,这样一块水晶愣是被他打磨得光滑圆润,甚至连他也感受不到到刀斧雕琢的痕迹:“再去招!我需要至少五十人。酣春已至,马上就要上山采茶,不能错过采茶期。这样吧,把留下来的那七人都遣散,再从外面招十多人回来,生手也没关系。至于价格嘛,就每人每天八钱银子。”
“遣散这些人?”
“放着诺德家更高的工钱不去,反而留下来的人,必然是诺德家派过来刺探情报的谍子,要是被他们坏了事,咱们就真的无法翻身了,去吧,今天就要把这事办妥。”
等曾翰林离开,宋成成立即说道:“要不要我去诺德家走一趟,我知道他们家族在城里的好几个买卖行。”
“嗯,也好。”宋钰点带了头:“记得把剑带上,到时候不管遇着诺德龙翼还是蛮王铁卫,你至少还有可以自杀的家伙。”
宋成成立即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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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当罗家第一批茶工茶匠被诺德家以更高的工钱挖走时,没有人在意;当罗家租用的蒸茶工坊被房主忽然收回,罗家满屋蒸茶器具物件被丢到大街,房主还肆无忌惮承诺愿意作租金双倍赔偿的时候,终于有人将目光朝着这边看来。
平均每三天就有一个世家濒临倒闭的消息传来,黄金城早已成为令人惊恐的地狱,有不甘于失败的人整天穿梭在钻石广场,也有人因此一蹶不振,从钻石广场最高的塔楼上跳了下来,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世界。
罗家被屋主赶出大街的消息不过是黄金城无数谣言八卦中不起眼的小浪花,只是偶尔有人在感叹着罗家的生不逢时,豪气云干地进入黄金城,还没来得及大展抱负便遇上大萧条的序幕。
步上失败者后尘是罗家必然的归属,只是坚持一个月还是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作为临时主事人,宋钰也不得不迎着头皮往钻石大厅钻,看着一个个眼里只有钱说话打着官腔,随时可能一口气吊不上来就要与世长辞的老家伙们,他只能强忍着心中的怒火。
宋成成和曾翰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走出钻石大厅,对于宋钰的碰壁有些感同身受,因为罗家和诺德家暗地里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交锋,却从来没占得便宜过,在他们看来,宋钰不过是在垂死挣扎。
“宋先生。”曾翰林小声问道:“眼下茶坊咱们没要回
来,那些茶工怎么安置?”曾翰林原本想直截了当问是否将那些茶工遣散,但话到嘴边还是转了一下弯,用最委婉的方式说了出来。
“计划不变。”宋钰随手将口袋往宋钰怀里一塞,里面装着之前和房主签订的契约协议一应字句,可是现在已经变成一堆无用的废纸:“将所有人召集起来,现在就去青魁山。”
“你也去?”曾翰林疑惑地望着宋钰:“采茶不是你从书上看得那么惬意,要在日头下一站就是大半天,别说是你一个读书人,就算精壮男子也不见能吃得消。”
“今天不采茶,只是给大家讲一些采茶中必要的注意事项。”宋钰直接上了马车。
“这一批人中也有老茶匠,他们基本上都是山里的农户,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在茶园里躲猫猫、掏鼠穴。”曾翰林一步拦在宋钰身前:“你想要做事的心情我理解,不过不是什么事你都要去过问就能把这事做好,事实上这样是反而是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糕。”
“你去将人招集起来就是,我明白我在干什么。”
曾翰林还要说话,宋成成拉了拉他袖子:“有些人是不能用言语来说服的,咱们过来之时大少爷吩咐协助他而已,至于他能否成事都不是我们要考虑和操心的。”
“正因为是大少爷吩咐,所以才要尽心尽力。现在最关键的是蒸茶、搓团的一些器物损坏严重,这些问题若得不到解决,就算将满山的茶踩下来也只能看着他们腐烂。”
宋成成和曾翰林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在他看来宋钰应该不会愁钱的,单单是乌蛮那颗脑袋就不在二三百万以下吧,那天罗雅丹无意中说过传授了文静什么口诀,就抵得上好几个中小家族,这样声名卓越的夜叉跑来做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纯粹就是大少爷逛赌场——玩玩而已。
有了这前提,在宋成成看来无论宋钰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理解的,反正没心思继续玩了就愤然杀人,扭断诺德龙翼的脖子,深藏功与名。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宋钰真的很穷。
杀乌蛮更不是因为花红。
酣春之后,日照渐渐加强。青魁山经历一冬的云雾,被太阳照耀后便开始疯狂生长,和一个月前所见截然不同,每一株茶树顶部都冒着绿意。
一垄垄的茶树连天接地。
曾翰林在宋钰身边提醒道:“罗家大小姐特意交代过,云雾茶在山南。现在这些都是普通茶树,就算全采摘下来也买不上好价钱。”
宋钰笑笑:“前两天她怎么不当面和我说,难道我长得很丑。”
曾翰林嘿嘿一笑,连他这局外人都看出这两人之间发生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只是他一生未娶,感情这事也是门外汉,说不出来问题究竟在哪里,自然没法和宋钰说起。
“就这里吧。”宋钰挥着手朝周围招呼道:“别慌着采,都过来。”
茶工几乎都背着一个尖底深背篼,这样即能装很多茶,又可以适当时候适合歇脚,被宋钰一招呼都朝这边靠,那几个茶匠是采茶老手,好心提醒道:“这位东家少爷,莫要被这茶树给骗了,这不是真正的云雾茶。真正的云雾茶会有茶香的,最初是闻不出来,但等采下来后,在变色过程中才能有茶香。”为了怕宋钰不相信,那说话的茶匠还将掐下来的新芽递过来让他闻。
宋钰笑着接过茶并没有闻,而是朝那人笑着解释道:“那是发酵所致。”宋钰默默将自己所知道的零星散散的关于茶的资料在心底默了一遍,看茶工聚过来的差不多了才说道:“酣春下旬之前,山上温度普遍偏低,茶芽生长速度慢,所以咱们不用急。这之前我们采茶以一芽一叶的方式来摘。我知道大家以往是每株茶上所有新芽一并掐下来,这种方式不可取。”
宋钰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慢一点没关系,要做到所掐的茶芽大小均匀,如有看见紫红色或被虫咬噬过的茶芽,直接掐下来丢掉。病芽、焦芽、空心芽也同样如此。”
先前那茶匠微微一愣,他还从来没遇着过这样败家的少东家:“这季节虫多,如果将稍微有点虫咬过的茶芽丢了,产量至少减两层,而且在搓饼的时候不会有人在乎茶芽是否被虫咬过,反正最终都是要在铁壶、沸水中煮过,若是一芽一叶同样缩减茶的产量,实际上真正老叶能占秤一些,也耐煮。”
宋钰就怕没人问,如果大家一味的点头答应,恐怕到时候采回来茶的质量会降低很多:“大家都觉得茶味越浓越好,其实不然。越是嫩芽所蕴含的茶多酚以及各种有机物越多,但超过两叶的茶却会眼中影响茶的口感,到时候入口就只有一种味道——苦涩……”
曾翰林在一边干着急,罗雅丹拿下青魁山的茶山情形他也知道,那时候茶没有抽芽,也就没法区别出云雾茶和这种茶的区别,知道真相后就已经明白,这几乎是稳赔不赚的可能,再宋钰手上这样一番浪费,收入更惨淡:“你真会采茶?”
宋钰自然不会以为这是一个疑问句,但还是点着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只有等回去试试才知道,其实最好的茶是独芽的最好。”
“独芽?”曾翰林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连我这个不是特别精通采茶的人都知道,越是嫩芽越容易失去茶的韵味。云雾茶之所为出名,不只是因为它芳香独特,而是因为它在壶中煮上小半日也韵味不变。但嫩芽根本进入不到壶中,在蒸笼上褪青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茶味。”
“咱们蒸茶的器物已经没有了。小蒸笼肯定不现实的,满山的茶要是用小蒸笼的话,就算整天架在锅上也杯水车薪,眼睁睁地看着茶芽发酵变坏,所以我们要摘最嫩的茶,这样会省很多事。”
曾翰林想也不想地摇头:“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采茶的人数不变,按照你的吩咐,春芳嫂今天整天都在招工,会有更多的茶工加入进来,每天依旧是有无数的茶源源不绝地摘下来。”
“不会的。
采茶最好的时间并不是这种午后时间,反倒应该是太阳出来之前,那样的茶色翠香幽,润泽饱满,我希望从我手上摘下来的茶是最好的,如果不是,我宁愿不要。”
“你还要只在日出前采摘。”曾翰林餐点惊叫起来:“看来你确实不懂买卖之道,商人重利并不是一句玩笑,因为商人的目的也是同样简单而明了的,只要有利可图,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总有人一些人,做一些不同的事。”
这下午的采茶并不愉快,曾翰林觉得宋钰固执己见听不进去意见,而宋钰觉着曾翰林四十开外还没讨着媳妇也是有原因的,太喜欢操心,而且总喜欢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这样的人和他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所以也干脆地闭上嘴。
回黄金城的时候已是太阳落山,春芳嫂也找招好茶工,按照宋钰的吩咐将几天大小琐碎的事都记住,然后在一旁干等着宋钰回来好汇报,听到车轮声第一时间迎了出来。
曾翰林虽不赞同宋钰的做法,但车厢里已经载了两背篼新茶回来,看见春芳嫂回来就将一种一个背篼移到车辕处,春芳嫂看着满背篼嫩绿茶芽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但还是默默将背篼被在背上。
曾翰林在身后提醒道:“准备一个大木盆,装了井水准备捡茶。”茶工只能背一个背篼,采下来的茶无论好次都一股脑丢进背篼里,送到工坊后第一道工序就是将这些茶倒入装有水的大木盆里,浮在上面的都是最嫩最不耐煮的茶,集市上那些三文钱一个茶饼几乎都是用这些次茶碾粉搓成。
宋成成像抓小鸡一样抓起另外一背篼茶往宅子里面走。
春芳嫂回头看了宋钰一眼,似乎察觉他心情不好,转身就朝宅子里走去。
“春芳嫂!”宋钰尽量让自己表情更可亲一些:“你有话要说?”
“咱们城西的那个作坊不知咋地倒了,整面墙一起压过来,好多器物都被埋在下面……”
曾翰林被这消息瞬间打蒙了,只觉双腿发软,连忙撑着车辕脚踏处,春芳嫂还站在那里,嘴唇翻动说个不停,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人没事吧?”宋钰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曾翰林,这家伙心理素质太差,这些天哪里有过好消息,没想到还是这么禁不住吓,诺德龙翼的手段倒是越来越俗套了,落了下乘。
“当时作坊没啥人,只有两个路人被伤着,被人抬着来宅子吵闹了好半晌,得了些银子才勉强打发走。”春芳嫂双手分别勒着用丝茅草编成的背带,她也是吃过苦的人,肩上这点点茶倒还不至于让她吃不消:“最关键是咱们眼下已经没有了作坊,酣春出茶的时间眼看就到,这时候再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作坊制茶?”
“把咱们宅子腾三个房间出来,你们几人稍微凑合挤一下。”
这时候宋成成已经将背篼放回宅子,又出来一只手取下春芳嫂身上的背篼,又继续朝院子里走,宋钰想起什么,连忙招呼着宋成成:“茶叶都放到厨房去,别过水。春芳嫂,咱们进去再说。”
曾翰林双手撑着车辕站起来暗地一声长叹,这罗家人怕是没法向罗雅丹交差了:“难道你没看出来?诺德龙翼是要将罗家赶尽杀绝,要咱们一个茶饼也制不出来。”
春芳嫂眉宇间掩饰不住忧愁,担心地说道:“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诺德龙翼有的是银子,将钻石广场和蛮王府都打点了,只要没有明火执仗闹出人命,就由着他来。他这时候还没走也是因为诺德家要从这里采茶。”
罗家制不出来茶已成铁打的事实,酣春一过茶树疯长,两三个月时间要将整年的茶采摘下来,而缺少蒸茶、制饼工坊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堆积成山的茶叶迅速腐烂。
按照宋钰的吩咐,茶杯送到厨房,曾翰林手上堆积了很多琐碎的事还得继续去忙。
宋成成那家伙除了拿剑耍弄外几乎不会别的,自从知道眼前这人是夜叉后倒是想自告奋勇帮忙,但却被宋钰毫不有情给拒绝在门外:“你在外面院子待着去,别让人靠近厨房。”
“好!”宋成成简单而干脆。
春芳嫂被留下来搭手帮衬,站在灶台边有些为难:“这里只有小的蒸笼,这么多茶就算蒸到天亮也蒸不完,而且大榨床也被弄坏了。”
“用榨床麻烦,还费时费力。”
春芳嫂连连摇头:“这咋行,出笼的茶必须得先用小榨床去了水分,再用大榨床榨掉茶上油膏,这样茶味才能久远滋味浓厚,不然弄出来的茶连三钱银子一团也卖不出去。”
宋钰临时突击过大荒制茶流程,单单是榨膏这一流程就极其复杂,须用竹皮将茶裹得严严实实,再放到榨床上榨,大概三四个时辰后还需要再拆开将裹着的茶翻揉,周而复始翻转无数回直到茶叶油膏祛尽完全干透为止,若是茶叶水分未尽,制成的茶团会很快发霉变质。
这还算最简单的一道工序,此后还有研茶、造茶、过黄、揉团、烘焙……之所以租用别人的房屋作茶坊,主要原因在于大榨床太占地方,正式制茶后至少得十架大榨床一起投入使用,此外焙炉也得重新架设,一些经年产茶的世家还挖地三尺打造焙炉,因为祖传制茶工艺的差别,也让大荒各种茶口味不同。
“试试看吧,也许能找着捷径。”宋钰心里也没底,按照传统的制茶方法宋钰知道罗家必然没法做出来的,好歹也是自己未来老丈人,宋钰当然得帮着罗天舒为他女儿筹备以后的嫁妆。只是罗雅丹这几天似乎对自己很不待见,连话也不愿多说,不但如此还不允许文静那小丫头和自己说话。
“先生,差不多了吧!”灶台内架起的柴火烧得正旺,春芳嫂站在旁边有些不解地望着宋钰:“要我说啊,这茶还是采得过早,不能生出油膏的茶不耐煮。”
宋钰伸手在离锅底大致三公分处感受了一下温度,然后在春芳嫂惊诧声中直接抓了几把茶芽丢在锅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