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越将烛火置于一边的桌上,又从暗格中缓缓取出那只白雪天醒,它雪白的色泽和宁越的白衣相互融合如是再也分不出彼此,“如果我说我当年从你们苏家取回的只是这只白雪天醒,你会信么?”
“不,不可能……”长宁被那白雪的光泽刺痛了眼睛,连接着退后了好几步。
“这世间之事繁复,还有何事是不可能的?” 宁越口气里淡淡的,虽似虚言却又不似一般人空茫慨叹的那些虚言, “前日种因今日得果。人生之事总不外乎因与果。那些因果交互纠缠但不到最后又有谁明白,到底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宁越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看到的因可能就是果?看到的果也可能就是因?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颠倒错乱的?”
“你又何必不信。”宁越看了看长宁,这个再是强悍的人这会儿也露出一些要被压垮之意了,但他的话仍是在往上压,柔柔的,份量却重,“相信你已经见过这个女子了吧,来仪院里画中的人。”
见长宁点了点头,宁越的视线突然就飘忽起来,声音里还有些微微动荡:“她……她是我的……娘……”
一时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长宁有片刻呆愣,但旋即她的唇角掀起一个苦苦的笑来,“如此说来,你也是北燕皇家之人。怪不得宣王会将丞相的位置封授予你。”
“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恩怨了,不知,你是否想听……”宁越在桌边坐下,将白雪天醒置于桌上,长宁也坐在桌子的另一侧,看着他,“我当然要听,我要知道那白雪天醒是如何到了我们苏家?而你又是如何取回它的?”
宁越便将当年苏秦如何利用美人计以解北燕围城之苦,宣王又如何为了这个美人退兵回国,后来这个被封为蓉妃的美人又如何以有孕之身逃回澜沧,等等之间的恩恩怨怨说了一遍。
这大概就是命吧,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如风般掠过与世无忤的?宁越本对于家门之事,是一意潜忍的,但这会儿词锋也变得有些锐利起来,“其实当年宣王真的是极爱我娘,甚至于她几次三番行刺都未曾怪罪于她,可是女人的心思向来是难以揣度,即便宣王再多的爱意再多的仁厚也难以换回她一颗深爱你爹苏秦的心。宣王当年为表诚挚和信任,甚至于连北燕的镇国之物白雪天醒都双手奉上由她保管,可是我娘还是抛下了宣王又在半路上抛弃了初出于世的我,只带了白雪天醒回了澜沧,后来……宣王多方寻找就传来消息说我娘死了,说是苏秦当时还年轻压不住底下人的众怒,说她是宣王的女人早就变了节,投靠北燕又打入南陵来的奸细,便逼着苏秦将她给斩了。可惜我娘那一片痴情,一心只为你爹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到最后却落了如此下场。”
长宁只知爹向来也是风流,可她却从未听他说起过如此一段孽情孽债,现在被宁越这么一说,她才恍恍然想起父亲在每年的三月十五都会去一座无碑的坟上上香,然后就是一坐一个下午,恕恕叨叨的说些什么,她也没往心里去。长宁原本挺得很直的背躬了躬,她的目光也变得虚幻起来,甚至于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帝王为搏妃子意,花前月下现光华。 若问何处觅踪迹,北燕康丰昭颜家。”说到此,宁越忽然笑了笑,看来当年照顾她娘的那位丫环也已经搅入这个局中了吧,她只是借着这顺口溜引长宁入局而已。
长宁的身影被烛火一照如是一蓬金黄剪纸背衬在那白墙上。她眯着眼看向它圆融融的一团暖红,倒也趋除了一些她心底里的寒气。她轻轻说着,“然后宣王在你十八岁那年找到了你,告诉了你的身世与这段经历,于是你潜入我南陵化为商人居于小雅。然后故意露面利用我的爱慕之情引我上钩,与我成婚,为的就是夺回白雪?”
“是,也不是。”
“此话何解?”
此时的宁越背靠在墙上,那白墙虽然平坦但也粗糙,一如他的心境看起来平和但实际上也起了波澜,宁越靠着墙唇角微微一咧,“我当年的确是有意引你上钩,但我也的确是有意要与你成婚,长宁,我是真的想要娶你的。”
长宁却是不屑,一站而起眼里含了一些恨意,“想娶我就是将我迷晕然后趁此之机杀了我的父母?想娶我就是在大婚之夜抛下我孤身一人受这世人的耻笑?想娶我就是任由我苏家满门抄宰而你却置之不顾?想娶我就是……”长宁说着说着突然就低下头,眼角噙了泪花声音也有些哽咽。
宁越看着她知她从小到大都是要强,即便跌倒受伤也从无怨言更也不会哭泣,但这会儿她却哭了,这哭声里像是包含了这些年来的全部委屈全部恨意,宁越原本淡淡的目光中这会儿隐有一份忧虑浮起来。他也站了起来眉头深蹙,绕过桌子轻轻柔柔的一把抱住了她,长宁伏在他的肩头毫无顾忌的痛哭出声,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拥抱,可以在她受伤时借她一个肩膀依靠,可是这个人却从来这么吝啬。
宁越抱着她,在这样无多的默契与温存里他不想与长宁吵,她说得其实也没错,很多事情都是他造成的,包括形成今天这种局面,宁越下定决心要打开这个心结,所以他将她抱得更是紧了,手指在她发丝间游走,“长宁你可知道为了娶你我费了多少心思么?你可知道你原本所要嫁的那几个人出事,其实都是我的授意么?可是,我对他们下得了手又如何对你的爹娘下得了手?我当时是用剑指过他们要他们血债血偿的,可是为了你我忍住了,我并不想我们这一世都被仇恨困住被痛苦缠住,否则这一生我们就真的了无希望了。”
长宁在他的怀里渐渐止了哭声,只是脸上忽就有了一种她自己也并不太明了的神色,那神色象是一种矛盾一种感叹又像是有一点点柳暗花明。宁越看不到她的神色,但抱着她却忽然感到了一点安稳来,“我把你迷晕之后我就去了苏宅,我在你爹身边设了耳目,知道你爹和你两位兄长正在密室里,我去时就见到了玉碧天醒而白雪天醒却不知所在,我将你两位兄长打晕并用剑指着你爹要他交出白雪,你爹很聪明在听到我说白雪之时他便猜到了我的身份,他将天醒交与我时说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后来你们苏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仅仅就带了白雪天醒离开,我回到小雅之后你还睡着,我本来要带你回北燕的……可是……”
“可是那天夜里小雅里突然就冲进一批人来,看起来是早有准备且个个都是高手,我在这场打斗中受了伤伤得很重,甚至于我是怎么回的北燕也不知道,后来还是听桑菩说起,说是十二云骑兵中有一个高子身量都跟我差不多的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他们才得将昏迷不醒的我救出,尔后他们便散布了雪澈已死的消息,而我也回了北燕这一昏迷就昏迷了一个月。”
“等我醒来之时就听到你要替苏家赎罪出征常棣,我知道你有把握但此去车劳马顿我不想你吃太多苦。我便派了自己门下说客去往白陔,说要两国联手攻打常棣不能让南陵独自吃了便宜。白陔君不以为计便派了成鹤为将出师常棣,而我同时也上书宣王出兵,以借道白陔攻打常棣为借口,让白陔疏于防范借机拿下了白陔。”
“接下来的事果然如我所料,你有一颗玲珑心一看情形便知会了我的意思,于孔雀山伏击了成鹤又佯装成白陔军队进攻常棣,同时你又四处放出风声说南陵攻打的目标并不是常棣,而是上黍和衡夏这两个小国,一来迫使这两个小国惶惶不安只顾自保,同时也迫使常棣国君无法借他国之力,而只能求助于南陵共同抵御所谓的‘白陔军队’,从而形成了这场‘无稽之乱’啊!”
长宁闷在他的怀里默不作声,一直以为他杀了她的父母是他欠着她的债,哪料此刻天翻地覆他却成了该来向她索债的人,原来自己一直活于仇恨中想着要报仇,却不知道自己所要报仇的对象却早已放下了仇恨,甚至于将仇人的女儿娶进了家,长宁叹了口气,所谓因果因果,宁越说得一点没错,那些因果交互纠缠但不到最后,又有谁明白到底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因此长宁也只是淡淡的问:“那你无稽之乱后为什么不来找我?”
“这时候我已经开始着手于七国一统,而宣王也同意了这个计划,我在北燕你在南陵,我们迟早都要相逢于战场成为对手成为敌人,你说我这个时候去找你,我们能说些什么?又该如何面对这种尴尬?我太了解你了,如果不将你逼入死路绝路,你是万不会抛弃你的国家随我来北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