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妈妈看着五月的脸色, 心中莫名害怕,不敢再往下想, 把眼泪一抹,一秒也不耽搁, 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出了一个小包。钟妈妈把小包塞到五月手中, 又把几个口袋中的零钱都掏出来, 塞到她手上:“你要走快点走,但是以后不许再和我说这些怪话!你是我生的, 你一辈子都得管我叫妈, 一辈子都得给我做闺女!”
五月摇头,把小包和零钱还给她:“我不走了, 我累死啦, 好累好累。你不知道, 这一段时间, 我是怎么过来的。”
钟妈妈哭着说:“你走, 你走!以后再敢跟我说一句怪话, 再敢吓我, 看我不打死你!”往她头上身上啪啪拍打了几下, 把包和钱重新塞到她手中, 手忙脚乱地去给她套鞋子,往身上披羽绒服,用手指给她头发胡乱梳理了一下, 系上围巾,然后把她往门外推。
五月连续几天躺在房间里,下了地后,觉得身上酸软无力,脚步发飘。钟妈妈连拉带拽,把她带到院中。她又觉得光线太强,眼睛都睁不开,忙抬手遮上眼睛。钟妈妈牵出钟奶奶平时骑的一辆小三轮车,扶她上去坐好,然后把三轮车蹬到街口,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把五月推进出租车内,告诉司机:“去火车站。”
五月用手遮着眼睛,脸上没有半点喜悦,只是木然看着妈妈说:“那,我走了。”
钟妈妈流泪说:“坏孩子,去吧。”说完,却扶着车门不离开。
五月慢慢流下眼泪,又轻轻说了一声:“妈妈,我走了。”
钟妈妈终于松开车门,一只手捂着眼睛,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摆摆手,让车子开走了。
出租车到火车站,用妈妈给的钱付了车费,进到站内,找出小包里的车票,想要找票面上出发的列次和检票口,大厅里转了两圈都没看见。再一仔细看,原来都过期两天了,只好重新排队买票。售票员告诉她:“南下的列车票早在年前就卖光了,现在是春运期间,怎么可能随到随走?为什么不提早买呢?”
她捏着一把零钱,站在售票窗口前手足无措。售票员看了看电脑屏幕,忽然又说:“咦,好像有个商务座出来了,票价1383.5元,要吗?要的话抓紧,马上就没有了。”
她手上的钱不够买商务座,钱包翻开来看,里面一分钱也没有。从上海回来时带了一千多块,回家后偷偷塞给妈妈几百块,剩下的都被钟爸爸给拿走了,连个硬币都没留下。钟妈妈给她的一把零钱加起来也就四五百块,仅够买一张二等座。车票买好,余下的钱连买一份便当都不够了。
“可以拉信用卡吗?”
“机器坏掉了,只收现金。要么网上去买。”
排在她身后的人催她:“买不买?不买让开。”
她让开,零钞一张张理好,重新数了一遍,还是四百多元,并没有多出一分钱。钱包也重新翻开来看,还是空空如也。工资-卡里的余额为零,来时带的一千多块已经是所有的财产了。信用卡倒也还在,看着信用卡发呆时,猛地想起信用卡也能提现的事情来了,于是挤回到窗口前,和售票员说:“我马上去取钱,票给我保留一下好吗?”
售票员失笑:“你有这说话的时间,还不赶紧去取钱?说没有就没有了,我怎么给你保留?”
她转身去门口的atm机,飞快取了两千块钱出来,再跑回去。商务座价贵,而且仅有一张,不好卖,竟然还在,赶紧付钱买下。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上了车,在外面大厅的时候,心一直砰砰跳,恐怕会被人发现。等下了站台之后,心里就一片笃定了。进了车厢,笃笃悠悠地找到座位,坐下来,把手机拿出来充电。因为知道钟爸爸即便这个时候发现她已不在,追赶过来,也买不到票,无法进站来找她。
电话充了电进去,开机一看,果不其然,有未接电话数个,未读信息数条。电话有吕课长打来的,也有金秀拉打来的。最新的一条信息也是金秀拉发来的:二傻,今天为什么无故缺勤?吕课长联系不上你,打电话来问我。我告诉他你没买到车票,而且手机故障。因为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为保险起见,已经代你请了今明两天的假,限今晚之前联系我,否则报警。ps,七月号码已成空号,也联系不上,你们姐妹怎么回事?
火车发动,正好是午餐时间,有乘务员推着小车过来售卖零食便当,浓郁的便当香气飘过来,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于是买了一份牛肉便当和一瓶矿泉水。便当里的米饭太硬,牛肉咬不动,但还是认认真真吃完。半瓶矿泉水喝下去,咳嗽加剧,恐怕影响到别人,把脸埋进脱下的羽绒服里睡觉。
下午四点左右,车即将到达苏州站,正迷迷糊糊睡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知道钟爸爸不可能出现在这列火车上,还是吓了小小的一跳,手机拿起来一看,是二叔。迟疑了一瞬,还是接了电话,二叔在电话彼端咆哮:“糊涂孩子,到哪里了!给我赶快回来!”
她咳嗽一声,说:“二叔,怎么是你?”
二叔说:“你家乱了套了,还不回来!你爸你妈又打起来了!从你走后,又吵又打,闹到现在,你回不回来?!”
“我妈要不要紧?”
二叔生气:“怎么只问你妈,不问你爸,还有你奶!”
“叫我妈来听一下电话行吗?”
二叔明显迟疑了一下:“你妈不在!”
“她去哪里了?”
“你爸气你妈放你走,往她身上踢了几脚,把人踢伤了,刚刚送到医院去了!”二叔越说越气愤,“不过你爸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被抓破,气得脸色都蜡蜡黄。他和你妈这有多少年都没打架了,这一次又打起来,都是因为你这不听话的糊涂孩子!你奶奶也不用你管了,你心里是一点也没有老人的!我现在只问你,你还要不要你妈,还要不要你爸?你走容易,以后想回来就难了!”
钟二叔和钟爸爸兄弟情深,对于钟妈妈挨打受伤一事轻描淡写,只重点说明钟爸爸为什么要去打钟妈妈,最后的结论自然是五月的不好,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所以钟爸爸打人得怪她不懂事。
钟爸爸激怒之下,手脚轻不到哪里去,这点五月比谁都清楚。而且这个人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伤不严重到一定地步,是无论如何不会愿意送钟妈妈去医院的。所以五月不等二叔咆哮完,就打断他的话:“我妈要不要紧?伤重不重?”
“重不重我不知道,你自己回来看!”
“那我挂电话了。”
二叔怒道:“你这样也叫读过书?也算受过教育的人?爹不管,娘不问,你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要是生了你这样的女儿,我,我……”想想,总归不是自己亲生的,把已到嘴边的那句“我宁愿把你打死也不放你出去丢人”给咽了下去。
二叔咆哮的声音太响,把耳朵震得发麻,五月不得不把屏幕拿开一点,说:“二叔,你别再说啦,我不会回去啦。麻烦你去医院看看我妈,谢谢啦。”
可能是听见她哽咽流泪和擦鼻涕的声音,二叔心一软,把声音压低下去,开始和她讲起了道理。二叔早年跑南闯北做过几年小生意,口才甚是了得。
二叔和她推心置腹说:“五月,我跟你说:你不回来,等你妈出院,你爸会亲自去找你,到时候我跟你说,找到你,照你爸的脾气,你一顿打是逃不掉的。就算挨打,也别怪他,是你不懂事在先。你现在回家来,有我在,我给你们调停一下,你爸不会拿你怎么样……你要是不满意这门婚事,回来二叔再给你分析分析,告诉你为什么你爸、包括我们一家子都看中让清,为什么非让你嫁他不可。
“五月,说句良心话,以你的条件,以你家的条件,配不上人家伞家,我也不知道你是哪来的底气,连让清那样的都看不上。你一直以来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为什么这次又不听话了呢?不管怎么样,你应该知道,父母不会对你不好,故意把你往火坑里推,他们要是敢这样做,我第一个不愿意!我敢跟你打赌,你要是能再找到比伞家条件更好的人家,我头都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五月说:“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了,我心里都明白。我挂了。”
二叔又焦躁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话都不听,你奶说得对,上海不是人呆的地方!”在电话里里叹了几口气,重新逼问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要不要你妈!”
火车速度放缓,车上广播响起:“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列车前方即将到达苏州站——”
二叔正说着,忽然停口,支着耳朵听站名,五月察觉,拿开手机,迅速挂断电话,咳嗽几声,重新趴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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