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好一溜小跑出了门, 径直往街上一家人家奔去。因着月唤要生产,她和四春老早就把附近稳婆打听了个清楚, 这条街上做稳婆的人家有两家, 她们搬来没几个月,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都是小姑娘家, 就连月唤,于这些事情上也不大懂,就听说这姓王的稳婆有帮手, 料想人多总比人少要好, 所以请了这姓王的来。
谁料今天一看, 这姓王的却不靠谱, 她便去找另一家姓杨的。姓杨的不在家,说是早上便出门去人家喝满月酒去了。
姓杨的这家人见她急得满头是汗,便与她道:“我们东院的张婆婆也是稳婆做了一辈子的, 不过这几年腿脚不好,不能走动了,就不再做了。你要是急,不妨去问问她看看……”话未落音,静好就已跑出门去。
张婆婆一家子正在吃晚饭,忽听院门上铁环响了几声,尚未问出“是谁”,就有一个姑娘家推门闯了进来。
静好跑到人家堂屋,问道:“张家婆婆是哪位?”
张婆婆手上端着一碗饭, 尚未来得及答说“是我”,静好便已上前,将饭碗从她手中夺下,往桌上一放:“张婆婆,我家要出人命了!求你老人家去帮忙接个生!”
张婆婆儿子忙道:“这小姑娘家好生鲁莽,我老娘腿脚不便,早在几年前就不做这个了!”
张婆婆也道:“你若是急,快去隔壁,隔壁姓杨家的才是。”端起饭碗来,又往嘴里扒了一口。
静好手忙脚乱从荷包里掏银子:“我正是从隔壁杨婆婆家过来的,杨婆婆不在家,我这才来找你老人家的。”手指抖的厉害,荷包解不开,银子抠不出来,一急,索性把荷包往桌上一丢,蹲下来,把张婆婆往身上一扒拉,张婆婆身不由己,往她背上就是一歪。
静好背了张婆婆在身,拔脚便跑。张婆婆在她身上大喊大叫,张婆婆儿子要去追人,他媳妇把他拉住,将荷包举到他眼前,喜滋滋道:“死鬼,你猜猜有多少?”
她男人问:“多少?”
他媳妇笑成一朵花:“都够把你老娘买去了。”
张婆婆被静好背回家中时,月唤人都痛得麻木了,眼泪流不出来,就捉着阿娘的手不停的唤:“阿娘,我要回小灯镇去了,咱们回小灯镇去好不好?”
四春哭成泪人儿一般,姨娘东家的胡乱叫。
阿娘握着月唤的手,流泪道:“等毛毛头养出来,咱们一起回去就是。”叫四春把灯台端来,道,“我眼神儿不大好,看东西恍恍惚惚,若是实在无法,我便……”
正说着,静好背着张婆婆到了。
静好一鼓作气将张婆婆背回家,将她往地上一放,谁料张婆婆腿脚发软,站不稳,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趴。
四春吓一大跳,道:“静好姐,你在哪里找来这样的稳婆,她这个样子,可能行?”
一句话把张婆婆给气得自己坐了起来,说:“你小人儿家不懂不要乱说话!要是再早几年,谁敢同西街张云仙张婆婆这样说话?!哎呦,还不快点来把我扶起来!”
静好背着个人一口气跑了这一大段路,此刻便向布条一样软塌塌伏倒在地,几乎要累晕过去。阿娘和四春过去一边一个,将张婆婆拉起来,端来水给她洗手,扶她在床沿上坐下。张婆婆看了一看,道:“不妨,时候正好。”
阿娘即刻念了一声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就说妹妹是个福大命大的!”
四春问道:“我们东家脸色这般吓人……”
张婆婆道:“她这是吓的。”拍拍月唤脸颊,喝道,“给我打起精神来!”
月唤昏昏沉沉的,被她大嗓门一声吆喝,吓得一个激灵,立时清醒了过来,迷迷瞪瞪地望着这个新找来的稳婆。
张婆婆道:“你接下来听我吩咐便成,我叫你用力你便用力,叫你停你便停……”
月唤有气无力道:“……可是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张婆婆呼喝起来:“上汤上水来!”
四春一溜烟奔到灶房去,转眼工夫,就端着一碗鸡汤并一碗银耳羹上来。阿娘把月唤扶坐起来,喂她喝下半碗鸡汤,张婆婆道:“我老婆子晚饭没吃饱,也没力气。”伸手把银耳羹端来,呼噜呼噜,三两口喝下肚。
这天到入夜时分,月唤终于养下一个女孩儿,阿娘喜极而泣,又奔去院中向神仙磕头。月唤把静好叫到身边来,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静好,幸好有你在。”
静好一听便哭了。这么多天来,她生恐月唤会嫌弃自己,又怕将来铺子生意万一做不下去,到时第一个便要撵自己走,所以始终战战兢兢的,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做错一件事。每每看见四春那张丑脸时,又是气愤又是不甘心,不明白为何月唤为何宁愿带她也不愿要自己,心里暗暗生四春的气,是以这一阵子连话也不太愿意和她说了。今天听见月唤这样说,存于心内的芥蒂全消,终于完完全全放下心来,握着月唤的手,哭得一脸都是眼泪鼻涕。
四春抱着小女孩儿,与阿娘悄悄说道:“我们东家与五爷都这么好看,怎么养下来的小毛头比猴子还丑?”
阿娘道:“你小孩子家不懂,小毛毛头刚生养下来都是这么丑……”往小毛毛头张望一眼,不由得也笑了出来,“真像猴子。”
待到称了斤两之后,阿娘把这瘦小女孩儿抱在怀里,左看右看,叹气道:“妹妹肚子看着这么大,怎么养下来的毛毛头这样小?才四斤重,看着比猫也大不了多少,又早产半个多月,这样小,怕不好养活……”
“知道为什么这么小?”张婆婆坐在床沿上,嘿嘿直乐,“因为肚子里还有一个,嘿嘿嘿!”
月唤生养了一对龙凤胎出来。
先出来的是女孩儿,后出来的那个便是男孩儿了,也没重多少,四斤出头点。
阿娘心想一个便也罢了,一口气竟然出来两个,可不是累赘?花费要双份不说,将来叫妹妹怎么嫁人?人家心里再愿意,一听拖油瓶有两个,只怕就要打退堂鼓了。
阿娘愁的一夜都没睡安稳,煎熬到第二天,早早爬起来,一看收拾干净的两个小人儿躺在襁褓里熟睡,面庞像是瓷娃娃般可爱,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等月唤醒来,与她道:“老话说,龙凤胎不好养,男大女小还好些,女大男小却不大好,要想养活,须得送掉一个才成,不然……”
月唤道:“养不活就算,要想送人,除非我死。”
阿娘就不敢再提了。
两个小毛毛头养出来后,月唤元气大伤,身子发虚,连坐起来都吃力,喂奶更是有心无力了。她和静好四春只想到做了些小衣裳小被褥备着,也买了摇篮,也请人打了小床,却没有想到自己会竟然生了两个出来,更没想到自己会没奶喂。
阿娘正宗不掺假的乡下人一个,生恐月唤饿肚子,成天只想着怎么省银子,至于奶娘?听都没听说过。
阿娘见龙凤胎饿的直哭,也只好用米油先喂着,一边抱怨:“我老早要在花园里养两只羊,你们非不让,这下好了!”又道,“我们乡下还能够抱到旁人家里,求人家有奶的小媳妇帮着喂两口奶,住在这城里,统共也不认识几户人家,可怎么好!”
静好急中生智,又跑去张婆婆家里,许了大价钱,求她帮忙,当天晚上就寻到个粗壮乡下奶娘来。这奶娘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已经生养过两胎,很会带小娃娃,奶水足不说,又尽心,不出三两天,一对龙凤胎的脸蛋儿上都圆了好些,小胳膊小腿儿像是藕节一样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现在家里突然多出了三口人,从早到晚,到处都是女子叽叽喳喳说话声,热闹得不像话,只有月唤,像是变了个人,成天板着张脸,动辄哭泣。前面还好好的,和人家说笑,或是逗龙凤胎,一转眼,就不高兴起来,莫名其妙地拉下脸,把龙凤胎往人怀里一塞:“抱走抱走,看着心烦。”
阿娘一听她说心烦,就又试探着问:“要不送人一个?”
月唤一听更烦,道:“等我死了以后,两个你都抱去送人!想送谁送谁,丢到大路上也没人管你!”
阿娘就没有再提起第三次了,心里却始终发愁,心道家里没个当家的男人家还是不成。
月唤因为虚,就做了个双月子,龙凤胎的事情多,她出了月子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去前面店铺里帮忙了,成天就围着龙凤胎转,偶尔得了空,才会把账簿要来翻一翻。李元贵做事甚是妥当,掌柜当得甚是称职,铺子开了大半年,从未出过差错。早在生产前面不久,月唤就托仇万里帮忙找了一个相熟的账房先生来,是以也不担心铺子里的事情。
某一日,仇万里又来,阿娘去厨房叫厨子烧了几个拿手菜,好酒好菜的招待他。中饭吃好,仇万里又坐了一坐,与阿娘说了一会儿话,方才起身离去。才出角门,恰好月唤带着四春从街上买东西回来,遂驻足,笑道:“回来了?”
月唤叫四春拿着东西先回家去,然后向他福了一福,道:“这一阵子都没见着仇大哥了。”
仇万里瞧她容颜俏丽,身形竟比从前还要纤细一些似的,这般看着,无论如何也不像是生养过小娃娃的妇人,仗着酒意,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口中说道:“钟姑娘,我有话与你要说。”
月唤瞧他神色,心内猛跳,问他:“仇大哥可是有什么事情?”
仇万里左右看看无人,上前将她的手一把捉住,低声:“妹妹,我等了你这许久……”
月唤吓了老大一跳,道:“快放开我,叫人看见像什么话!”
仇万里攥着她的手,目光狂热,口中笑道:“怕什么?将来咱们总要在一处的,谁要说,便叫他说去!”
月唤心下暗暗后悔,不该纵容阿娘对他这般亲热,以致他敢做出轻薄自己的举动来,因恼道:“谁要同你在一处了?你这般说,却将温凤楼置于何地?你不要忘了,他人在云南,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一时着急,想也没想,便搬出凤楼的名头出来压他。
仇万里知她是吓唬自己,并不担心,是以仍旧捉着她的手不放,笑道:“这么久过去了,温凤楼音讯全无,只怕是指望不上了……再者,你若还想着他,就不会从温家出来了。”
月唤骗了银子出逃,到底心虚,不禁红了脸,着恼道:“你先放开我再说!”
仇万里不放,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劝你一句话,今后休要再想那温五了,他和你之间是不可能再续前缘了。我听说,他家老太太的死,和你很有些关系,他恨你都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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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唤震惊:“他家老太太过世了?!我竟然没有听说过。”
仇万里道:“老太太过世,没有大操大办,连温家许多故人都不得而知,更何况是你?”
月唤想起从前老太太对待自己毕竟不薄,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怔怔道:“罗大哥应当知道这件事情,为何没有同我提起过……”
仇万里仗着些许的酒意,自顾自笑道:“妹妹,阿娘已经同我说过了,说你并没有存着为一辈子为他守节的念头,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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