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月唤去铺子,李元贵还不在,问起来时,说是早上露了个面,椅子还没坐热, 忽然又走了。他家中一个远亲死了,他要去哭丧,恐怕要后天才能回来。
后天, 李元贵终于来上工, 才两天时间,人就消瘦了很多,头脸上都有伤痕,走路的步子有些发飘,眼窝深陷,眼下两团青黑色的眼圈。才一见着月唤的面, 不等月唤开口,他就以手掩面,痛哭出声,说亲戚死了, 自己心里怎么怎么的苦, 怎么怎么的痛。月唤见他这个样子,就叫他先回去歇息一天,待养好了精神再回铺子里来。
过去两天,李元贵家中又出了事, 一大早就跑到铺子里来支银子,说是儿子和人家打架,把人打得头破血流,人家叫了一帮子人到他家中讨要煎药银子,他实在赔不起,只好先来支。
账房要去请示月唤,他堵在门口,没命价催。他是宝顺合掌柜,深得月唤器重,在铺子里向来说一不二,一般他要做什么事情,月唤没有不应允的。账房为难,但还是先支了五十两银子给他。
等李元贵把家中的事情都料理好了,终于到铺子里上工来了。月唤问他布匹进价的事情,他说辞和账房那里听来的一模一样:“苏杭等地蚕丝棉花涨价,所以进价就贵。现在还算好的,等过两个月只怕还要涨。”
月唤沉吟道:“若是进价涨了,我们嘉兴城所有的绸缎庄成衣店必定会跟着涨价,否则没有银钱可赚,到时西北风也喝不上。我这两天已经叫伙计去打听了一番,也没听说谁家涨价,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左思右想,总是想不通。”
李元贵道:“眼下生意本就难做,谁敢贸然涨价?都怪这城中布庄成衣店开得太多,竞争太大,轻易涨价谁还愿意上门?没有赚头也得干耗着,等熬到明年也就好了!”
月唤点头道:“原来是这个道理。我妇道人家,这里头的门道原本就不是很懂,今天听你一说,方才明白过来。”
李元贵便笑道:“总之东家放心好了,外头有我在,东家只管安心在内宅带小公子和小姐就好了。东家难道还不放心我么!”
月唤笑道:“如此甚好。下回我多叫两个人随你去进货,叫他们四处打听一下,有无更便宜的织布厂。我们小店,比不得人家财大气粗,进价高卖价贱,只怕连明年都熬不到。”
李元贵一听,立时将眉毛一竖,高声道:“东家若是不信我,下回便随我一道去进货,看我可有骗你!”
月唤讶道:“我是为了铺子能够开下去,是为了铺子好,你动气做什么?”
李元贵一愣,即刻换了一副笑脸:“我是怕东家不信我,一时难过而已。东家啊,我跟随你的这大半年来,可说鞠躬尽瘁,尽心又卖力……”
月唤亦笑道:“我晓得,我都看在眼里呢。”不再与他多说,转身走了。
月唤才转身,李元贵便带上他侄子,去杭州进货去了。月唤当天晚上得知,心下一惊,自言自语道:“坏了,坏了,我终究还是面皮太薄。”
次日傍晚,李元贵和他侄子鼻青脸肿的回来了。
一进门,见着月唤的面,马上哭嚎了起来,说叔侄二人从杭州回嘉兴城的途中被盗贼打劫,几百两银子进的布匹被抢的一干二净,身上所余的些许银两也都被搜了去,不仅如此,还被暴揍了一顿。他们两个在路上叫天天不应,最后还是遇着了熟人,求人家捎带回城的。
月唤听闻,忙叫他回家歇息养伤,这几天暂且不用来了,又问道:“捎带你的熟人是谁?我好叫人登门道谢。”
李元贵道:“一个小忙而已,不值什么。待我的伤养好,我自会请他喝酒,就不劳东家挂心了。”
待到李元贵终于养好了伤,回到铺子里来,又去账房那里支银两去进货时,账房却道:“东家交代说今后不叫李掌柜来回奔波辛苦了。这些事情,叫伙计们去做就成了。”
李元贵打哈哈道:“嘉兴离苏州杭州不过才百十里路,哪里就算得上辛苦了?”
账房道:“辛苦是一个,东家是怕掌柜再遇着什么打劫的盗贼……我们小店,开张大半年,赚的银子统共也才七八百两,你老人家给人一趟就劫去了三百多。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给人两趟一劫,好了,关门大吉!”
李元贵将桌子一拍,怒道:“那几个伙计都是我带出来的,到现在连布料不晓得还能不能认全,能去进什么货!”渐说渐怒,又将眉毛竖起来,“东家一个妇道人家,懂个什么!那些毛都没长齐的伙计又懂个屁,只怕连织布厂的大门都摸不到!”
账房见他突然翻脸,突然由笑弥勒变成了凶神恶煞,心砰砰乱跳,不由得生出几分怯意来,连忙起身给他赔笑道:“掌柜不在的这几天,东家已经叫伙计去了一趟杭州回来了。咱们小店,就进些便宜粗货,伙计们也没出什么大错……”还有一句话没敢说出来:进价反而比你老人家这个月进的两次便宜多了。
李元贵歪缠半天,支不到银子,到外面柜台内坐下,吆喝着那个去进货的伙计给他端茶倒水,一会儿嫌茶水烫,一会儿嫌茶叶差,把伙计尽情臭骂了一顿。
到了饭点,辣疙瘩端来饭菜,李元贵端起一碗葱油芋艿相了相,又闻了闻:“这什么玩意儿,伙计们在外头迎来送往,多少的辛苦!连个红烧肉也没有,去换红烧肉来!”将菜碗往托盘上一摔,菜碗翻倒,一碗葱油芋艿就这么糟蹋了。
辣疙瘩挨了一两年的饿,这才吃上饱饭没几天,最见不得人糟蹋粮食,望着李元贵的一张老脸,暗暗捏了捏拳头,生恐被赶走,终究不敢造次。半天,还是松开拳头,低头把托盘端走了。
李元贵打从杭州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伙计们不知道他是中了邪还是抽了风,纷纷躲开来,不敢搭腔,也不敢劝说一句。他侄子也看不下去了,过来好说歹说,将他拉到隔壁小酒馆喝酒去了。
李元贵喝好酒,没有回到铺子里来,不知去了哪里。月唤到前面来,问他侄子,他侄子忙道:“婶母生了急病,来把他叫走了,待婶母好些,他自会回来。”
月唤叹气道:“你婶母生着病,你也该去看看的,怎么能像无事人一样坐着呢?”
他侄子讪讪的,要出门时,月唤又将他叫回来:“你叔叔这阵子家里三天两头的出事,你婶母如今又生了病,家里想来离不开人,就叫他在家里好生歇上一阵子,安心给你婶母看病。铺子眼下也不忙,他不来也不打紧,等什么时候忙起来了,我再叫人去请他过来。”
他侄子暗暗叫苦,忙道:“我婶母就是犯了头风,并不是什么大病,我这就回去请他过来。”
月唤道:“不必了。家里人病着,就算他忍心,我也不好意思。”叫伙计去把账房叫出来,吩咐道,“把李掌柜的工钱结出来,给他带去,他家里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
账房回去算了一算,两手空空的回来了,苦笑说道:“李掌柜这阵子支了两回银子,一回五十两,一回三十两,共计八十两……李掌柜月钱十两,这个月过去十来天,算他五两,算下来,他还倒欠铺子七十五两……”
月唤点了点头:“那就没有办法了,念他辛苦这大半年,这欠下的七十五两就算了。”
李元贵的侄子听月唤这话,知晓她是要将自己叔叔扫地出门了。叔叔被赶走,自己今后在这里也混不下去了,便直勾勾地望着月唤,冷笑道:“东家,你这样做,可就不大厚道了。你铺子开得顺当了,名声出去了,生意红火了,便要将我叔叔赶走了。你日进斗金,连我叔叔一个月十两的月钱也舍不得出了么?”
月唤气得笑了,也不再和他客气,望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们自己不走正道,怎么有脸去怪别人?你叔叔好赌,你偏要跟他学坏!自古以来,只听说人家为了赌而家破人亡,却没听说谁靠赌发迹的。我们庙小,容不下你们两尊大菩萨,城外的那几座破庙才是你们的容身之地!李先生,把他的工钱也结了!”
他一个月工钱二两,这个月做了半个月的工,账房便捧了一两出来给他。他冷笑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捏着拳头欺上一步。
月唤见状,忙退后,账房吓得瓜瓜抖,却还是向前一步,将月唤挡在身后,颤着嗓子喝道:“你要作甚?你睁大眼睛瞧一瞧,这宝顺合可是你撒野之地!我们嘉兴城,是没有王法的地儿么!”
余下的两个伙计如梦初醒,赶紧上前来,将月唤护住,一齐瞪他。他收好自己一两银子的工钱,狠笑道:“我走了,钟东家,你且等着好消息!”
次日一大早,李元贵若无其事地来上工。
进门见着月唤,李元贵一揖到底,笑嘻嘻道:“家里的老婆子已经没有大碍了,昨天叫东家担心了。”
月唤见他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不由得暗暗心惊,惊诧这世上竟有如此厚脸皮、黑心肠的人。虽然从前听凤楼数次说起过好赌之人赌咒发誓跟吃白菜一样便当,万万不能相信。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若是旁人,被东家识破骗钱去赌博后,哪里还好意思露面?东家不追究就已经万幸了,他却能够像没事人一样,还妄想做这宝顺合的掌柜,也太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只怕在心里一直把自己这个东家当成了傻子。
月唤虽有胆量魄力,但终究见识有限,李元贵这号人,世上能有几个?震惊之下,半天不能言语。不仅月唤,便是账房及两个伙计也目瞪口呆。
李元贵心中暗暗得意,当她不过是泥捏木刻的软弱妇人一个,论起不要心机手段和不要脸皮来,如何是自己的对手?昨天被侄子一吓,赶自己跑路的话只怕就不敢再提第二遍了。在心里暗暗一笑,说道:“东家你坐着,我去忙去了。一天没来,不知道昨天做了多少生意,伙计们偷懒了没有。”拿起柜台上的鸡毛掸子去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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