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五月去上班。去更衣室换好工作服,经由食堂往一楼办公室而去。她走得很慢,无比眷恋地看身旁经过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同事的面孔, 以及走道墙壁上贴着的诸如“安全生产第××天”等枯燥而又无趣的口号和标语。
下到一楼,推开办公室的门, 就听见吕课长的咆哮声:“想跟我耍滑头?侬帮帮忙好伐!我进津九做财务时,你还抄着尿布呢!”
一个技术部的员工低声下气地赔笑:“吕老师别这样, 不就是搞错了么, 又不是故意的。我把这张发-票拿掉就是,不报了不报了。”
“我要是不仔细审核,这张不就被你给糊弄过去了!”
办公室的人都盯着那人看,他脸上挂不住,不住口地为自己辩解:“真不是有意的,搞错了,干嘛这么凶……我就不相信吕课长你平时不出一次错……”
“帮帮忙,不老实接受批评, 嘴巴还牢!”吕课长把手里的一把医药费发-票往那人怀里一丢, “大人去看病, 开什么小儿感冒颗粒!不就是拿用大人医保卡给小孩看病买药, 好来公司多报点钞票么!你当吾吕老师是吃干饭的!阿是?阿是?!”
津九的职工医药费100%报销, 职工子女只能报销60%, 所以那人才会耍小聪明。他心思被吕课长识破,叫嚷出来,不禁面色通红, 从地上捡起发-票,低着头跑了。
吕课长的对面,肖系长正在给谁打电话交涉:“……你有没有搞错!我下单时明明是东芝,怎么给我送来了个广东产的国产货?什么玩意儿!”
李主任在旁小声嘀咕道:“哦哟,今天不支持我们国货了?”
肖系长不悦地瞟他一眼,继续自己的交涉:“广东和那地方是假鞋假表一切假货的生产基地,你不要钱送我我也不敢用的好伐……我不管,我不要你退差价,优惠券也不需要!我只要东芝,东芝,to、shi、ba,听懂伐?”
吕课长把那个贪小便宜的人骂走,喝了口茶叶水,正要对此事发表感想,同时以此给几个手下上堂教育课,一眼看见五月,马上开心笑了起来:“哟,我们翻译小姑娘回来了!”
每一天都能见到的人,每一天都能看见的风景,每一天都能听到的对话,却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使她留恋。
她给吕老师回了一个笑脸,在座位上坐下来,取出给肖系长带的牛舌饼,然后给同事们发放冰糖葫芦等北京土特产,一边转头去观察身后泽居晋的动静。
刚刚吕课长大声骂人时,全办公室的人都津津有味地观赏之议论之,只有他面无表情地敲击键盘,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现在大家安静下来了,他招手把米莉叫过去,吩咐她安排外出车辆。这些平时都是五月的差事,米莉对于他突然叫自己做这个事情颇觉费解,对五月看看,回座位打电话安排车辆去了。
五月给同事们发好土特产,最后拿着两小串冰糖葫芦去他桌上,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低声道:“北京带来的。”
他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对她看了一眼:“谢谢。”只说了这两个字,继续看电脑屏幕去了。
“不用谢。”在他电脑后面又站了一站,默默转身回自己座位。
手头的工作都处理好,趁休息时间,把辞职信打印出来,推到吕课长面前,小心说:“课长,我要辞职了。”
这句话堪比万里晴空突然响起的一声炸雷,又好比往一锅滚烫的热油里浇下一勺冰水,刺刺啦啦,把吕课长给惊的一嗓子嚷了出来:“什么!”声音太响,又引来周围一道道关注的目光。他察觉,缩了缩脖子,把辞职信一把塞到抽屉里去,压低嗓子,伸头过来,“小姑娘,你睡醒了伐?”
得知五月没发烧,没发疯,神志清楚脑子正常后,连声说:“哎呀,哎呀,真是想不到。”自言自语了差不多有五分钟,才神秘兮兮问,“下家是哪一家?”
五月表示下家还没找到。他不信,眉毛一挑一挑的,看上去滑稽死了:“你尽管放心地对吕老师说实话!前几天休息,是不是出去面试了?下家待遇比我们津九好在哪里?”
五月面红耳赤,都快急哭了,才让他相信自己没有出去面试,也没有找到下家。吕课长嘀咕:“说不通呀,这说不通呀……来来来,跟我到会议室去,我要好好和你谈谈。”
五月跟他到会议室坐定,吕课长手捧保温杯,拉开架势,以一声长叹开场:“五月,你还记得你当初面试时是多努力才留下来的吗?我和你共事这么久,虽然不敢说和你父母一样了解你,但是对你的性格脾气还是知道个大概的。你这个小姑娘呢,聪明,肯吃苦,但是有点内向,性格不够圆滑,也没有多少雄心大志,所以比较适合呆在我们这种与世无争环境里。你跳出去,脑子搞得过人家伐?”
五月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我知道,我都知道。”
“喏,当然,你能力摆在那里,学-历证书也考出来了,想更上一层楼也正常。但收入高了,压力也就大了,或者整天要和人家勾心斗角搞脑子,你这样的性格,铁定要受人家气,有意思伐?我作为你的领导,平时对你们几个小年轻还是爱护有加的,以前的老松尾,还有现在的泽居老板,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所以我们财务课人员的日子都很好过。小姑娘可千万不要脑子发热,把换工作当儿戏……”
五月已经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
吕课长也很伤感:“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难处,都可以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而不是一声不响的甩出一封辞职信来。你既然没有找到下家就急着要走,那么肯定是苦衷了,你说说看,我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五月只是哭,只是哭,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吕课长叹气:“你辞职信放在我这里,我给你保管,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仔细考虑清楚,如果一定要走,那么我也不强留你。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那么最好,这件事就当没发生。”
五月摇头:“课长,对不起。”
她看上去明显有苦衷,却始终不说。明明对津九留恋非常,离去的决心却又超乎寻常的坚定,吕课长“哎呀,哎呀,你这小姑娘,你这小姑娘,劝你不听,将来你要后悔的呀”地连连摇头叹气,最后说,“那去和老板说一声,看他怎么说。”
五月揉着眼睛,跟在吕课长后面,拿上辞职信,去和泽居晋说辞职的事情,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还没说完,泽居晋脸色微微一变,屏幕电源关上,身体靠到椅背上,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她,半天,终于开口:“我正在用的牙刷又丢了。”
五月脸红到耳根,渐渐的,眼内开始有泪水打转。
吕课长搓着手,低声劝她:“又挨批了?别哭别哭,老板批我们也是为我们好,小姑娘别往心里去……”
泽居晋看见她眼中泪水,蹙着眉头,把辞职申请往她手边一丢:“别闹了,差不多可以了。”
搞到现在,他还在以为她在耍脾气使小性子。
她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坚定而又平静:“请批准我的辞职申请。”
他表情终于严肃起来,身体坐正,问她:“你要去哪里?”
“这个还没想好,应该会重新找一份工作。”
泽居晋面无表情地看看她,从座位上蹭地站起来,把她的辞职信随手往抽屉里一丢:“我要外出,等我回来再说。”“砰”的一声,大力关上抽屉,一把拎开椅子,拿起公文包,看也不看她一眼,扬长去了。
第二天,五月一早去了公司,不见总会计师座位上泽居晋的身影,问了米莉,才知道他昨晚给自己临时安排了出差,前往广东出差去了。米莉告诉她泽居晋出差的事情后,反问她一句:“你老板出差的事情,你身为他翻译,一点都不知道吗?”
好不容易泽居晋三天出差回来,她又被安排去陆家嘴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税务讲座。她不明白公司花钱给她这种即将辞职的人去报名参加讲座还有何意义,但对她来说,能学到东西,算是好事,所以姑且去了。
等她培训好回来,公司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董事会,公司里的大小领导忙到飞起,她们这些翻译每天也有翻不完的资料,她再怎么样,也不能没眼色到在这个时候去和他谈离职的事情。
终于到了十一月底,董事会顺利结束,这时,距她提出辞职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半个月以来,她每天在宿舍出没,被花店老板娘看见,问起来,得知她和男友分了手,这下也傻眼了:“都快到年底了,这点点时间,够你去找个新男友结婚吗?不行,下次我回去得重新去问问他!”
她自从在网上发简历以来,每天都能接到猎头公司打来的电话若干,要求她去面谈喽,面试喽,但钱沐却没有怎么联系她,她打电话过去,钱沐说:“前段时间不是说一家五百强工厂要关门吗,我这几天都在他们家摆摊位,忙得要死,正好手头也没什么合适你的工作,就没顾上打电话给你。如果有其他猎头公司那里有面试机会,你别拒绝,先过去看看再说。”
说起来,倒是有一家听上去还不错的日企对她诚意十足,三番两次打电话要她过去面试,称白天没空就晚上,平时没空就周末,至于她去工作的日期,无所谓,随便哪天都行。最重要的是,人家给她待遇还不低,工资比在津九高出三成。
她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和人家敲定面试时间后,在网上查了查对方公司的资料,以为面试做准备。一查,原来人家在上海有工厂有事务所也有实体店铺,工厂在嘉定,店铺和事务所在中山公园。经营范围,日用百货。法人代表,神木凤司。
她一个电话打过去:“面试过不去了,请帮取消一下,实在不好意思。”
那个负责和她联系的负责人不无遗憾道:“这样啊,我们神木总经理很期待和钟桑的见面的呀!”
日子过到了十二月头上,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离去,心想总不能这样吊着,于是又去催促辞职的事情。这一次,泽居晋问她:“其他津九公司会考虑吗?比如外高桥那家。”
她摇头,不无倔强道:“不会,但是谢谢。”
泽居晋直直看她半天,把手上的水笔往台面上重重一摔:“知道了!”把吕课长叫来,作如下指示,“叫人事尽快招顶替钟五月桑的新人,交接好就可以让她离职了。”
过几天,人事那边毫无动静,五月跑去打听。小唐妹妹吃惊:“什么!你们财务要招人?为什么?你们谁要走?”
感情人事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消息。她不敢当面质问泽居晋,到下班后,一个电话打过去:“晋桑,我真的要走了。”
“嗯。”他在加班,声音冷冰冰的。
“不答应也要走,没有退工单也要走,和晋桑无法再在一起工作了。”
“嗯。”语气非常之不耐烦。
“而且,”说到这里,忽觉委屈,抽抽鼻子,“每天又不理睬我,当我是摆设,还不准许我辞职。”说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言行未免太过可笑,都分手了,又要辞职走人了,说出这种话,感觉好没意思,但就是委屈,于是抽抽搭搭的哭。
“唔,明天睬你好了。”
“欸?”
“……”
半天,她忙说:“哦,我知道了,马上挂。”
也是这一天,lily妈适时打来电话关心她:“钟小姐,听说最近新工作找的不是很顺利?不过最近经济不是很景气,阿姨也知道。我们家在温州和台州的几家服装厂倒还好,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你可以考虑去我们家工厂先过渡一下,待遇不会比你现在的低。”
她表面温顺内向,实则内心要强,性格固执,一旦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去做,但lily妈一再摆出关心她的嘴脸来催逼她,再是好脾气,她也忍受不下去,终于爆发:“阿姨,我想请你搞搞清楚,我已经和他分手,不再是恋人,那么,作为一名普通员工,我家庭是什么样子、自己被他看高看低已无所谓。所以,请不要再打电话给我!”
lily妈笑了一声:“阿姨是觉得有点内疚,所以才格外关心你而已,和泽居他们都无关。你总是留在同一个地方,不怕被你爸爸找上门?”
一句话,就把她的志气和威风给灭的精当光。
十二月中旬,她要辞职的消息终于在办公室里传了出去,人事那边也终于陆陆续续有人前来面试,一个两个,总没有合适的。她心想,到十二月底,不管有没有合适的,她都要走了。
十二月下旬,钱沐跑到公司门口来接她下班,满面喜色地告诉她:“我要去苏州工作了。”
“为什么?”
“我们公司明年要去苏州开分公司,八神已经被内定为总经理,我在他手下工作这么多年,大家已经有了默契,他要拉我过去,我就答应了。新公司明年一月开张,我和八神这月底,也就是下周就要过去做准备工作了。”
“你愿意离开上海去苏州?”
“上海总公司出头不易,如果去苏州,除了升职加薪,还能成为开朝元老,好处显而易见。”
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不好意思说罢了。那就是房子。
他大学刚毕业的那几年,上海房价还没有那么疯狂,他那几年存下来的工资和父母些许的积蓄加起来,还是够婚房的首付的。但一家门痴心妄想,指望房价有朝一日跌下来,结果可想而知,原先够首付的积蓄,这几年连洗手间也买不起了。
父母层次低,眼光短浅的后果就是,人生关键时刻为他指的路、为他所做决定,全是错的,而之后又无从弥补,就使他的人生要比身边同龄人要辛苦很多。房子就不去说它了,他以前学习成绩优异,有望去日本留学,而且招他的大学相当不错。结果父母舍不得几万块钱的学费,而没能去成。如果当时咬咬牙,家里凑点,亲朋好友处借点,吃个几年苦,那么回国就是金光闪闪的海归人士,去日企里面,最差也是课长起,只要几个月的工资,那几万块钱也就回来了。但现在,只能在底层做千年助理,年前更因为经济不景气,好不容易涨到一万块钱的工资被降薪降到八千。他以前和花店老板娘说的那些过几年有望加薪成为多金男的话就是个笑话。
房子买不起,老婆讨不到,他父母又做起了让他找个有钱老婆去住老婆家房子的梦来了,但现在不论男女,大家都现实得很,没钱就要有颜,而且还得会花。他颜值还过得去,人却过于腼腆,说话就脸红,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习惯什么事情都听中学没毕业、活得失败得不能更失败的父母的话。基于以上这些,几年过去,竟然没花到一个老婆回来。
这一二年,他父母渐渐着急起来,但要真让他们把房子让出来给他做婚房,或是卖掉给他换婚房之类的,那么他们宁愿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在上海这种地方,房子,远比亲情要来得重要。
所以他内心固然看不上苏州那些乡下地方,但留在上海,只有死路一条。所以经过艰难思考,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上海,跟随八神去苏州发展。
两个人晚上在吴老板的西餐厅内边吃边聊,一顿饭快要吃好时,钱沐问:“五月,你愿意跟我去吗?”
五月抬头:“跟你去苏州?”
钱沐嗯了一声:“我们新公司需要人手。如果你对这个行业不感兴趣,苏州也有很多日企,机会不会比上海少。”
五月心动,认真思考。
“以前我年轻不懂事,伤害过你一次,后来我也解释过,我并不是圣人。说实话,你家那种情况,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退缩,所以请不要怪我。但其实这几年,我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你。五月,我爱你,所以,你帮家里还款就还款好了……还有两年对吧?再还两年就可以结束了对不对?”
五月被他突然表白,吓了一跳,手足无措道:“谢谢,谢谢你的理解。但是我现在不帮家里还款了。”
钱沐捉住她的手:“所以,嫁给我?”
“欸?!”
“我们抓紧时间把证领了,然后一起去苏州。”
“什么?!”
“我是说,我们年前把证领了,然后一起去苏州工作和生活。”
五月脸色刹那变了几变:“什么?!”过于震惊,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话。
钱沐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什么?”
五月喃喃:“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大脚先生说她今年之内必然要结婚,本来都忘记这一茬了,没想到在十二月份,这一年即将结束之际,竟然真的有人向她求婚。废话一概没有,上来就是领证。
大脚先生,真神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给晋桑的一封信》。
再下一章是完结章《你的名字,我的姓氏》
超长番外《关白亭主》可能要过个十天半个月,一次性发出来:)
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鞠躬么么哒~~~
还有,写小剧场的伙伴们,你们辛苦了,感谢再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