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两字冰【一】 任钊这一生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有目的,比如迎娶钱员外独女钱敏,这项婚姻带给他最切实的好处,除了一个吃穿不愁的家庭,还有一条靠近仕途跟官场的路。钱员外是个货真价实的买卖人,仅靠两只拳头搏下万贯家产,所谓官贵商贱,其间白眼心酸可想而知,便不想再让宝贝女儿钱敏再受这种轻蔑。 待钱敏及笄之后,钱员外心中便多生了一只眼去留意生意场外的读书人,几年下来所获颇丰,当中值得一顾的,非任钊莫属。 这人与敏儿年纪相仿,长相好,学识好,除了家世差些,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其他样样都好。岳丈看女婿,也是越看越满意,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着实英俊了些。于是寻世外高人,拿他跟敏儿的生辰八字算了一卦,卦面六神玄武,引水青龙,是卦象中的大大吉,两人倘若配为一对,此后便是官运亨达,金山银山,妻妾成群,不在话下啊! 钱员外就在那个“啊”字断掉的刹那把脸往下一沉,妻妾成群啊你小子,我姑娘进了你家门,没图你家钱,没图你家田,还得忍气吞声替你张罗床上的生意,你小子倒是艳福不浅。 术士江湖混迹多少年,没这点眼力见儿岂敢赚这烫手的钱,哟了一声,收了卦著,防着对方恼羞成怒往自己脑门上砸:“您家这位,是姑娘啊?” 钱员外蛮不讲理把眼一横:“怎么,看我像生不出儿子?” “怎会?您挑的这个女婿,将来要比儿子还出息。” 这句话不轻不重地按到了他最嫩的一根骨头,合了钱员外的意,大大地顺了他老人家的心。置备了最丰厚的嫁妆,找了最舌灿莲花的媒婆,轰轰烈烈地上门说亲去。任钊当然不会傻到跟天降的馅饼作对,一愣之下便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万事俱备,就差女儿钱敏这一东风。钱员外跟发妻鹣鲽情深,哪怕妻子体弱多病,只生一女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自发妻病故后便将所有爱护转移到钱敏身上,捧在手心担心她颠,含在嘴里怕她热,便是挑个皇帝的公主出来,也未必比得过她。钱员外将这任钊任公子夸得天花乱坠,也动摇不了她不嫁的心,被逼急了就一句:“您要是觉得他这么好,您就招了他上门来做兔儿爷,反正您也不愿意纳妾,我也不介意多个小爹爹。” 气得钱员外差点背过气去。 最后还是这个宠女儿宠得远近驰名的爹爹败下阵来,长长叹了口气,精疲力竭地挥了挥手,道:“你要是不愿意,爹也不强求。” 连着几日为女儿的婚事操劳奔波的钱员外,就在弦彻底绷掉的那个晚上终于病倒,浑身滚烫,躺在床上连一句话都说不了,只朝她竖
了根食指,热泪在眼中滚来滚去。钱敏亦是满眼带泪,哭倒在父亲床边,旁人不解,可做女儿的明白,娘在她七八岁的时候病逝,哀伤的父亲将懵懂的幼女抱在膝上,指着自己的食指告诉她:“你就是爹爹这根指头,爹爹有十根手指,断了其余九根都没关系,爹爹还能用这根手指拨算盘,做生意,养活你。” 钱敏终于含泪松口,应下这门婚事。 几天之后,钱员外病体康复,生龙活虎,憋足了气一头扎入嫁女儿的大业中去。 任钊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对这个妻子百般疼惜,呵护备至。况且钱敏也是一个值得丈夫善待的好姑娘。夫妻俩成婚之后顺顺当当搬进了钱员外给他俩置办的别院,又寻了好些奴仆伺候照顾,供这女婿念书考取功名。 这女婿确实有才华,有野心,再加上钱员外上下打点,一路秀才,举人,进士,殿试,崇政殿唱名的那一天,惊艳了整个镇江。 据说,他是国朝历代状元郎中最年轻的一位,并且,也是最英俊的一位。 衣锦还乡,引水不忘挖井恩,他感激钱员外的青眼相加,自然也感激妻子钱敏。待礼部定了官职,任钊便将自己在乡下寡居的老母接进镇江城中,待京城的官邸竣工完毕便携妻子老母入京述职。 这老母生了状元种,按理说为人处事应当有些不同,可就是因为孀居几十年,苦了大半辈子,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享福都成了报复。进了京城,搬进了高大气派的任家府邸,住的不再是丈人家的牙余恩惠,使的下人也不是旧主前仆,从今往后都是自己儿子的财物,她便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老夫人,掌管着全府上下的生死。天长地久地,心里于是活络起了别的念头--改掉府里所有奴婢的姓氏,入了她任家的门,就是任家的人,死了也要埋入他们家的祖坟。 任钊孝子贤孙似的答应,将这命令颁布下去,钱敏自然是又气又笑,拿整件事当作笑话一桩。既然是命令自然有人不从,不从怎么办,收拾行李滚蛋,可不从的那几位都是从十几岁起就跟着钱员外卖命,风里来雨里去,最得主人倚重,因此嫁女的时候一并陪了过来。 这老夫人莫名其妙想这一出,正是要用这一招阴鸷的法子,逼走有功的前朝遗臣,闹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这老夫人恶形恶状探身出去,劈面一个巴掌,扇了对方个措手不及,连体面都不要了,咒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我们任家买的一条狗,改了你的姓氏又如何,哪天我儿子做了宰相,卖了你的妻嫖了你的女,叫你吠都不敢吠一声!” 那老仆怒不可遏,掩面而去,去了钱敏房中哭诉。钱敏出门讨要说法时被乳母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勉强压住心头攒动的火苗,道:“拦着我做什么,我去跟任钊说,不是他娘。” 她兴师动众地去对质,得来的不过是他轻描淡写一句话:&l
dquo;我娘打的又不是你,看你跑得满头是汗的,急什么?”他心疼极了,抽出袖中白绢,离开书案上前为她拭汗。 她偏头一躲就避开,忍得连手指头都在微微地抖:“这几个叔叔伯伯从小看着我长大,跟着我爹爹出生入死,是我们钱家的功臣。”任钊垂下握着手绢的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这棘手的问题物归原主:“那你要怎么办?” “暂停这个荒唐的命令。当今圣上以仁治国,对待奴仆尚且宽容敦厚,我们做臣民的居于天子脚下,理当以圣上的话为训诫,守法度,明经礼,宽以待人,若家里这些事传到圣上耳里,你从政为官如何自处?” 这些话,是让任钊感到不安的,最令他觉得不安的,是这些话会从钱敏嘴里出来。 阖府上下渐渐亮穿了这个老太太的苦出身,说话做事前言不搭后语,高兴起来抬举这个抬举那个,不高兴就打丫头骂厨子,闹得阖府不安宁,下人们避着她,跟避猫鼠儿似的,不大去她面前走动。她觉得无趣,孤单,将不怀好意的目光转移到了钱敏身上,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忽然就发现了一件隐藏在他们婚姻里至关重要的一个矛盾--钱敏的肚子。 老夫人大刀阔斧地闹将起来,起哄要给他纳妾,任钊也是不肯,成亲才多久,传出去也不好听。再怎么不肯要,老夫人也不至于怪到自己儿子身上,对外面的亲戚总是道,那位娇生惯养,悍着呢。 对这个问题,钱敏表现出来罕见的强硬,父亲之于她的宠爱也不会让她对这种局面做出任何折中的退步。她不是不肯任钊纳妾,她是不准。 老夫人更有了把柄,逢人就说媳妇不孝,自己肚子爬不出玩意儿也就罢了,占着茅坑不拉屎,恨不得他们任家断子绝孙。 钱敏对这个粗鄙的婆母还保有基本的敬重,不想任钊在她们之间为难,便是听到,也装作不曾听到,可就是那些话,即便混遍了三教九流,闻之也要红一红耳朵。 任钊不敢忤逆母亲,因此心疼钱敏,只能竭力地对她好,在其他方面进行弥补。夫妻之间也能称得上同甘共苦肝胆相照。 老夫人嘴巴敞,又管不住话,稍微来家里坐坐的客人都要跟他们讲,其中有一位还是进京赶考的他昔日同窗王守义,二十刚出头,来拜见状元郎,听得面红耳赤,竭力将话题引向别处,又时时回头顾庭外,只盼有个熟悉的人经过这里,将自己从眼下这种困境中解脱出来。 但是没有人来,连本府的主人任钊也迟迟未露面。 王守义渐渐醒悟,心中略灰,告辞要走。难得有个斯斯文文的人坐在那儿,肯听她说话,老夫人竭力挽留,一把抓住王守义的膀子,回头问厅中服侍的婢女:“饭呢,怎么饭还不来,让王公子饿了这许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