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大院事故

夜平静了, 我想这个人是喝醉了?疯了?我真讨厌,但这种恐惧只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他走了才消宁。我才又打开灯洗澡。

“雨敲斗笠滴答滴, 光着脚丫噼啪噼, 一路赶着小雨花……”我从楼上下来, 听到楼下欢乐的儿歌, 这几个小朋友“啪嗒, 啪嗒”地踩着地上的雨溪,还一边有节奏地摆动着胳膊,还不时地仰着头, 任凭雨水劈头盖脸冲刷。这时他们的父母探出头来喊:“郭豪,你疯了吗?快回来。”“红儿, 你这傻瓜, 看我不打死你。”看看这些孩子真天真, “嘻嘻、哈哈”在茫茫雨幕中回荡着他们愉快的笑声。我也应该让雨水洗刷掉心中的烦恼和忧愁,时光匆匆, 太匆匆,自己的童年我还来不及认识它就早已成为了历史。今天看到这些可爱的孩子,让我重新回到童年的梦里。为童年的天真发笑,为童年的趣事鼓掌。我的童年趣事最难忘的就是给小伙伴放电影,甜蜜、天真, 却不乏顽皮。如烟往事中实在是很美妙的回忆, 每当想起来都是觉得津津有味。我一边想着一边朝小型火车站食堂走去, 当早班的职工已站在食堂门口等候了, 不知啥时候吴导得也像职工一样准时候着, 眼眶阴沉沉地熬夜缘故吧。

我做事向来很利索,打开炉门, 搁上大铁锅,火光闪闪,不一会儿就水沸腾起来,整个厨房烟雾蒙蒙。一个电炉做汤汁,葱、姜、蒜佐料齐了,摆上一大堆碗。鸡蛋一个一个磕下锅,肉丝往里面一扔,很快整个食堂香喷喷的。大家在桌上一坐一团和气,偶尔也来一场闲谈,彼此开开不痛不痒的玩笑。吃完之后马上分道扬镳,调车的调车,查道的查道,胖胖的老周忙着去干他无聊的钓鱼玩意,娴雅的售票员小彭回到房间看书,站长今天回宜成陪夫人,今天是星期天。

吴导得一个人在食堂,远远一看,乍像大时装店的橱窗里昂然作态的蜡人。近看有点像弥勒佛,待生人神情谦恭而又诚挚。他随处涌现潇洒风度,叫人看着着实愉快。如果见到某位太太,他会报以和蔼的一瞥,或说上一句逗趣的话,显得既长于交际,又明白分寸。简单来说仗着这点魅力,以取悦于人。

后来吴导得陪着胖老周去河边钓鱼,显示出他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令人惊羡。胖子老周的朗朗大笑声超过了河水波涛的响声,不一会,一个小孩朝吴导得跑来说,有两个孩子落水啦,于是周胖子和吴导得两人跑到出事的地点,早已不见踪影。粮管所人影忙乱,个个惊慌失措,我也惊慌不安,倒不是因为好奇,我也马上匆匆赶到家里。发现院子里所有职工家属都慌慌张张乱成一团,那个回家报信的小孩比落水的两个孩子都要小,但他机灵没有被吓着的样子,他就是三楼的郭豪。他家对面的邻居孩子平时不在家,从小到大都住外婆家,今天十七岁,刚刚在城市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家里还准备做升学酒呢,这天是阳历8月30日,离开学只差一天。孩子的父亲是粮管所管理人员,平时没班上,他懒得下楼,这时活像头野牛。夫妇两个直冲大河两岸,朝着河流高声喊叫:“张雪!张雪!”

另一个孩子比张雪小,两人年龄更近,比较有话,那个孩子已经上初中,那孩子名字叫周庆。河边两个孩子的父母哭的哭,喊的喊,响成一片:“张雪!周庆!”由于慌乱,声音都变了,听起来很可怕,像是原始时代某种巨兽死前的哀嚎。各家各户的孩子都慌慌张张,一会儿跑这里,一会儿跑那里。张雪的父亲只穿一件背心,一条短裤,他一刻不停地来回踉跄着,一边抽泣,一边嚎叫。木然地喊着:“张雪!张雪!”很多男人和女人前去安慰他们,张雪母亲说:“我们从小在城里外公外婆家长大,没有这么常接触大河流,今年高考结束才回来住,明天就要去新校报到,他准备三号去报名。我们家准备明天做升学酒,天呐!我该怎么办呐!”

这天下午,粮管所领导派了几只船在上下打捞,大约傍晚才捞起来张雪的尸体。1.7米身长,全身浸得雪白。孩子的父母哭得晕了过去,天呐!他们夫妇就只有这一个儿子,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而周家夫妇也是一个男孩子,也要接受这个致命打击,他夫妇性格里存在着超常人的坚忍。这天下午,到天黑仍没有捞到尸体,有人议论晚上继续打捞。周家夫妇当着众人的面还能自持,所有人都由于好奇,都围过来看他们,此刻个个吃惊,面子上不好意思。脑子里满是狐疑,又纷纷离开了他们。大约到了晚上十点才打捞起尸体,说在过去捞过沙子的深潭里找到的。这时周家夫妇发出了一阵野兽撕嚎似的哭声,只有从来不曾哭过的人,才会这样哭,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些怀着好奇的人又悄悄地走来了,谁都不敢吐出一声轻笑,也不敢说出一句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言,后来一个跟这一个回家睡觉去了。留下这家被击倒的人,在那间黑黝黝的屋子里独子啜泣。最后整栋楼里的灯光相继熄灭。

第二天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不用说这从天而降的灾祸,自然会使平时爱去大河洗冷水澡的孩子们一种强烈的刺激。又引起大家强烈的争论,又牵涉着不相容的人生观愤怒冲突。那位万念俱灰的丈夫,由于恼恨,就开始埋怨、责备。都讲自己的儿子可能是由于救了对方才死的,可谁也不知道,他们两家的孩子都死了,年龄又是孩子里唯一偏大的。幸存者回来报信的这孩子,他才十二岁,大家又都追根究底,叫幸存者说,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其实说了也没用,人死不能复生。

我庆幸平时管得很严,因为穷人怕孩子惹是生非,加上我的孩子因为家里穷,从小就没有别人的傲气。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时时教育孩子,该注意一些什么,一有空就守护孩子身边,和孩子一起玩,一起探讨。有时就像母鸡护小鸡那样,把孩子紧护在母亲的翅膀下。

张家太太是位娴静高雅的城里人,她说的话像加了一滴润滑油,平息了一场口舌之争。平时她对人也都同样和蔼可亲,很少说话,单是她的神态就给人一个赏心悦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贵的仪表,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的奇妙丰采。她对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很巧妙地让人人觉得跟她特别亲近。她大部分时间是和对门的黄燕来往,他们两家倒是走得很近,一天到晚不是在你家,就是在她家。黄燕不在家,她就在阳台上打打毛衣,看看书,很少跟别人在一起。我们这栋楼里住二十户人家,平时都集中在楼下草坪里三姑六婆打讲。

而周家太太也是住这栋楼,这女人嘴上从不把门,说话总爱含讥带讽,爱打听别人的琐事。刚才还和张太太势不两立,此刻又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张太太一向矜持,有时跟我打打招呼说说话,我几乎可以说,她确实是对我格外垂青。正因为她平时很少说话,所以单独跟我交谈就足以使人觉得特殊的荣耀了。所以这次不幸遭遇,我要好好安慰安慰她,后来她回娘家去了,再也没有住在这里了。

院子里非常冷静,小孩子也都躲在自家屋里不敢出来了,都感到有点恐惧。晚上小孩子都不敢单独下楼了,真是水火无情。院子里好好的两个孩子就一下子这样没了。

那天吴导得和胖老周在河边钓鱼,竟然一点也没听到动静,真是太可怜了。晚上我上得楼来,两个孩子互相依偎在房间里看书写字。吴导得躺在厅屋里藤椅上打盹,我进来把他吵醒了,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而易见非他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竟越延越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意志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

“老婆,请原谅我吧,以后再也不带女人回家了。”

“人生里只有一瞬间糊涂过一次,用确定的名次称之为良心,是无法逃避得了。”

“是我糊涂,是我没有良心。”吴导得打自己耳光。

“上回听你那冷酷的话,真让人活不下去。”我曾暗自思衬,我如果下定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他痛痛快快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追忆的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