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慢慢回复平静之后, 罗淑兰又去她妹妹家常住去了。他们两父子就又把我请去了。
窗外,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如飘落的梨花。覆盖了大地, 覆盖了楼房, 覆盖了田野, 天地间一片银白, 浑然成了冰雕玉砌的世界。
都是因果报应。罗淑兰仗着母凭子贵, 那些求官的鼠辈,紧利以利来。赖天康近色以色至。当官的儿子虽然不欲如此,但由于父母受人于柄, 迫不得已受人要挟和控制。他们儿子当官的声誉受到了极大的玷污,怎能不让老百姓议论纷纷。
可见赖天康的儿子祸患马上就要来临了, 他再也无法应付别人的求职, 人们眼中的好差事, 不容易办理了。别人怂恿,垂涎于眼前的各种有利营生。
然而肥了父母的腰包, 而儿子办不了事实,天理难容,害了子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古往今来的人们共同感叹的深刻道理。曾经赖先生提醒过父母不要乱收别人的钱财,可事与愿违。老子则想, 儿子官在位, 当官五年一换,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这可是“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夕阳柔弱地悬挂在树梢上,天边抹上了绚丽的色彩。没有风四周异常宁静, 空气凉爽宜人。河边的野花吐着艳,散着香味,阵阵沁人心脾的香味随着我骑自行车伴随着我。在秋风广场的三岔路口刚好遇到了刚从建筑工地回来的刘天明,他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骑着自行车老远就按着铃铛:“叮铃铃,叮铃铃。”
“老婆,别干了,辞掉这工作,太辛苦了。”
“老公,没什么,到哪能找份这么高薪的工作。钱在黄连下,你的工作也不轻松啊。”
晚上,刘天明给我盖过几次被子,迷迷糊糊听他说:“一个孩子似的,不会睡。”于是他便轻轻地伸进一只手从我肩下伸过来搂着我睡。在他单薄的胸口,我感到了一种舒适和温暖,他还轻轻念叨:“我的傻妹妹,有休息不晓得休息,偏要去给人当佣人。”
我总是和时间赛跑,平常在跑,节假日也在跑。日历上的红色标记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跑过所有的日子,主人家怕我休假,哪怕一个月一天也不想我休。就是碰上过年,他们也巴不得你不回去,他们宁肯多出钱。当然过年我是要歇两天的,不管你答不答应,钱是赚不完的,该干什么,不干什么,我要和儿女们团聚。
三十晚上是除夕,我在赖家杀鸡破鱼弄得很晚才回家。我骑着自行车往家赶,路并不短,又是顶头风。刺骨的冷风像刀子般割着我的双手,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特的思念,特别思念家里窗口的那盏温馨的暖灯。快到了吧,咦?一个瘦高的身影在风中挥动着一只大手……
啊!是刘天明。我跳下车,扑进他怀里。
“冷不冷,快上楼,家里的饭菜我们早做好啦,等你干杯!”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那双手很凉,说明他不知站了多久。
“天明,你在这里等很久了吧。”他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当我们推开门,香喷喷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孩子们跟我们祝福新年。
“新年好!新年快乐!”赖天康把门打开,大家互道新年好。
“阿姨过年还不回来吗?”我忍不住询问道他家的情况,自从赖童走了,大家多少有点低沉沉的。罗淑兰在家里更是时不时的神神道道,简直有点进入神经病的行列。
“她不回来还好,省心省烦!”接着又说:“等你过完年回来,我们又能吃到你做美味菜肴了,都想死你的菜了。”
“那行,我这就去做。”
不一会儿我十分准确地熟练地完成了他的任务,一碗一碗把新做的早点端上桌。他们吃得很欢快。
正月初六日上午,一个承包商登门,送了一条十来斤的大草鱼。鱼肚子鼓鼓的,我从心里骂:该死的马屁精,送什么不好,干嘛要弄条鱼来,真累人。
“杀鱼的时候,把鱼的内脏送给赖老爷子!”
我一听这话:嘿!还是个地下工作者,那么神秘?如今别人送礼都是公开的。过去我见过把钱藏在烟盒里的,没见过把钱藏在鱼肚子里的。可能是有寓意——年年有余?
“给,这就是鱼的内脏。”沉沉的一大包钞票少说也有十万。
“小张,你真是蛮有创意,年年有余。”
罗淑兰再没机会跟老头分财产了。
“殊不知很多人用金钱掩盖自我,以物贵重衡量做官标准。”
“小张不是买官,他想承包某个工地。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啥?”
“我是观潮者,旁观者清,看看那些弄潮儿。在生活的漩涡之中,把成功寄托在东风之上,东风一到吹散彩云,进入美梦之中。”
“牢骚太多防断肠,风扬长宜放眼量。”赖天康教书出身绝不认输。
又过了半年,我依旧整点准时到赖家上班,可是赖天康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脸色沮丧。好像反复思考事情,却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敲门,这使坐在沙发上的赖天康顿时惊恐地哆嗦了一下。在这之前,他的大眼睛还一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墙上的一幅百寿图。心中千百次地想起了那次寿宴,那些人阿谀奉承,自己收了一百万的红包。
他的儿子和媳妇脸上露出羞愧和有罪的神色,然后气冲冲地对他说:“中央巡视组来了,要掀起反腐风,怕是官场要引起一场大地震。”
赖天康坐在沙发上骂:“胆小鬼,我们只是礼尚往来,一点吃的喝的又算的了什么?”赖天康想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这么多年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爸,求你不要再给我捅娄子了好吗?谁的礼物也不收。”无奈地开着车子走了。
赖天康把司机小彭叫了过来,吃午饭的时候小彭为了逗赖天康开心,自己以茶代酒:“祝赖老爷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干杯!”赖天康举起了酒杯,而他的是高度数白酒。他仰头一喝,就把酒杯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过程就像倒进了一个酒桶里似的。然后露出一副张皇失措的神情,严肃地说:“小彭,最近开了什么会没有?”
“是呀,这些天,天天开会。”
“因为——”赖天康正处于十分焦虑不安的神情。
“这无关紧要。”小彭为了缓解他紧张的情绪。
“对了,小彭你是一个好心人,你和我儿子就像兄弟一样。”
有高椅者怕失高椅,没高椅者想高椅,有人为这高椅折腾得昏天黑地。高椅这东西如此深入人心,阴魂不散。(注解:高椅指权位。)
赖天康开始担心起来,官在殷勤在,官丢奚落来。花开即有花谢日,上场必有下场时。官场上都是你倾我轧,人家留有清单,怀里揣个炸药包,你腿栓在他腿上。
不贪谁给我买烟,那我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烟抽了,我自己是舍不得买这么好的烟抽。胆小鬼,当官五年一换,迟早要下来,那个时候谁给我送礼。可是不贪,我怎么过额?怎么让儿子顺利工作?不要担心上面来巡查。
中央巡视组来到平城以来,我也乐得清闲,大快民心。从前我这个佣人从早忙到晚,灶前走过长征路,杀鸡杀鱼手上都留下多少伤疤!如今果然是好,逍遥自在,我也就有时间休息做做操的时间了。
自那以后,赖老爷子的手机也不响了,他闷闷不乐。我沏了一壶茶,打开音响,让他听听老唱片。他倚在沙发上让灵魂彻底放松,让心灵自由呼吸。
这个小区就算赖家出奇的平静,过去他家里星期天就是过年,院子里停车场,送礼的川流不息。
“他妈的,过去天天有车来,今天想出去办点事就这么难。”他不停地朝门前那条马路张望。想自己亲自去探听,儿子立身处世自然不易,老子不能扯儿子的后腿。儿子仕途通达,位极人臣,自己是不该受贿,可是明白得太晚了。
“其实你儿子是个好官,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湿鞋。”
“今天你倒没有那么锋芒。”赖天康松了一口气。
“我是就事论事。贪官只要不是那种过分,也不会一棍子就打死。”
“看不出来,你还挺懂正治。”
“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你们做家务。”
“我看未必,你是一个文化人,我可不能小视。”
正当我们聊天时又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一个不知情的送礼人,他一进门号称自己是罗淑兰的娘家侄子,说起话来轻声细语:
“姑父,姑姑最近好吗?”
赖天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是姑妈养父的兄弟的儿子,我在山区林场工作。最近听说要裁员,我想请表哥帮帮忙调回平乡某某单位。”
赖天康想:唉!人就是这样,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今天又冒出一个亲戚来。赖天康耳边响起了儿子的话:“你千万别给我捅娄子。”
他考虑再三,然后婉转地说:“孩子,姑父帮不了你的忙,这些东西你自己拿回去。我老毛病犯了不能抽烟,你留着自己抽。孩子你也真不容易,有能力自然会帮你。”
小罗呆了一阵以为自己的礼太轻了,然后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溜进卫生间。悉悉索索从自己口袋里掏出荷包数了数,把身上所有的几张大团结叠起来还不到一千块,还是担心少了。然后又轻轻靠近赖天康坐下,腼腆地握着赖天康的手:“姑父,这点钱您一定要收下,等事情办妥了,我还会来填谢的。”
小罗紧张得眼皮跳个不停,一双手也抖得厉害,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姑父,心里想:行行好吧,我是你们的侄子,这时候您得帮帮我。我一家三口住山里面都十几年了,再不帮我就下岗了。回去老婆又要和我吵离婚,我真没用,怎么办?礼太轻了吗?
赖天康此时真不知怎样来搪塞:“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们什么都不要,也不缺钱。”
两人推推拉拉完后,小罗不知内情却是有点委屈地离开了。心里定是抱怨:枉费沾亲带故都不帮忙。“唉!是我真的没用,只有面对老婆的吵翻天了。”
赖天康躺在沙发上发呆,整天把电视机开得震天响:“啊!好球。”一天到晚厅屋里只有电视机里响起打球比赛。也没人换台,再也听不到老太太唱□□,那鸭公嗓音消失了。
过去她家总是常常换佣人,虽说佣人在她家里做事,吃着都好,外快小费也多,但是不长久。因为她根本不把人家当做人,开口就是:“乡下人真笨。”闭口就是:“混账没良心。”不是佣人不拿衷心来报答他们,须知人总是感情的动物,你待她们凶,又叫她们哪里能够衷心于你呢?
唯有我在她家里做得长久,每当过了年之后来上班,小区里的人都会好奇:“柏花,又来她家做呀?”
“是呀,有什么不对吗?”
她们就会做鬼脸,打手势,甚至说些难听的话,有的说:“要他们家给你长工资呗,反正是拿国家的钱。”
我便一笑而过。
赖先生本人是挺不错,他从来不带客人来家,他家请人也是按劳多给,从不亏欠,也从不多言。我在她家之所以做的久,是不忤逆,不惹是非,做好本职工作。明白自己的身份,谈吐得体,不卑不吭,使他们全家器重。
又一年过去,彭婆婆又带着她那个宝贝女儿上门来求情,女孩仍是那样木纳呆板,而且长得一身肥肉。可能在山区教书挺有好处,据说她爸爸曾经是个小商人,而且早已过世,家里只剩这个带病的彭老妈,别无其他兄弟姐妹。彭婆婆原本是罗淑兰、赖天康的同事,赖天康当校长经常接济她家。罗淑兰心胸狭窄,嫉妒,闹过一场大风波。去年上门来求情,赖天康本无心顾及她们母女,那时官在位还轰轰烈烈的。如今反腐高*潮更是对她母女冷若冰霜。甚至茶都不招呼,这种人本来就是势利眼,彭婆婆也太不识趣,我看着都可怜。
于是彭婆婆起身上厕所,我趁机跟她搭话:“彭姨,你何不跟着女儿住乡下去,多好哇。而且乡下空气好,干嘛非得往城里跑。”
她欲哭无泪,无可奈何地说:“只有照你说的办。”她知道再也打动不了赖天康了。
一会儿母女俩起身告辞了。他们走后,赖天康故意念叨:“她们错过了机会。”
我瞪他一眼:“是你没给她们机会,去年你嫌礼轻。这对母女真可怜。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乡下教书没什么不好,现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多好哇,为什么非要钻进城里受人排斥。”
赖天康嘲笑地说:“都有你聪明就好。”
我觉得听着更不入耳,转身走开。老实告诉你吧,我是看空一切的。告诉你人心都是差不多,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高尚的,别人是卑微的。或者说自己是清高的,而别人都是庸俗之类,人心都是差不多的。再说上帝是公平的,人最终会有生老病死。你赖天康再多钱,也没有一个知心妻子常伴在左右。
所以人不要对现实不满,你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有什么不满意。我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靠自己的能力吃饭,每月也有较优沃的薪水,省吃俭用也有一些积蓄,以备急需所用。
又过了半年,他们两也老得哪也去不了,有钱又有什么用?
我在他们家做了四年,最近我突然想辞职,试着向赖天康提出来。
他抬着头看着我说:“你真是个怪人,现在我家没事忙了,你倒不干了。从前我老板对你那么苛刻,你都忍受过来了。好不容易做了四年,现在就这么一个家里,我们都不愿意你走,你说怎么办。”
赖天康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还想走了。
我怀着一颗火热的心,但不愿看到老人一分钟的沮丧,于是我又软下来,还是继续做下去。
他破涕为笑:“我就说嘛,失去了你,我就像失去了女儿一样。你就像生机勃勃的孩子,不知道疲倦和不灰心。而且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关爱老人,而却一点都不关心自己。”
我呆立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虽然我很富裕,不知底细的人以为我很幸福。可实际上我却十分不幸福,年轻时妻子和我离婚,我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后来快成家妻子才复婚,但复婚还是不幸福,妻子仍性格多疑而且嫉妒。”
“你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一个深通世故的人。”这时,我摆了一副轻松愉快的坦率态度,他这种人阅历太多,凡事不直接涉及他本人利益的过错,他都能若无其事,毫不慌张。但是你要耍心计,他不难探测到。——不论是哪一个。
“我深深自责,这几年是我太贪,拉了儿子的后腿。我成了金钱的奴隶。”赖天康真的很后悔,现在他真的默默沉寂。他在被人遗忘的情况下进行赎罪,他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阳台上张望,很久很久没有客人跨进他们家的门槛。
早晨的天空,原先是明亮与晴朗的,现在逐渐遮满了乌云。刺骨的寒风刮进来,雨点沉重的落下,黑沉沉的迷雾笼罩着远方的城市,使它看不见了。
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是站在窗前,时常怜悯地望着旁边那条公路,恐惧地望着前面宏伟的城市,仿佛世界将把他抛弃。
终于有一天,他们的儿子媳妇回来看他们了,他们兴奋地流出了眼泪。听说儿媳妇怀的第二个孩子生出来已经没气息了,他又不知多伤心。他儿子对他耳语一番,他点了点头,决定把家里所有存的几百万全交给组织交给国家。他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党的一贯方针。这时候赖天康姿态中显露出一种满不在乎,毫无顾忌地把他所有存折全给了儿子媳妇,包括他自己几十年退休金全搭进去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是个罪人。我是在罪犯流放的地方,你们都拿去吧。愿老天宽恕你,同时也宽恕和帮助我。”赖天康终于彻底放下了,他伸开胳膊,仿佛放下的姿势。
“没有什么我们不能补救的事情,改正错误是从来不会太晚的。”他笑着对儿子说。
“爸爸,你已经后悔了。”儿子笑着说。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喝一点酒,我的孩子?”
“不,谢谢爸爸,我们要走了。还要回原单位办移交,我要调走了,回某某报到。”
“也许你不在区里上班,过去那些部下最近怎么啦?”赖天康心里还惦记过去的那些事。
“爸,以后你再也不要管那些事。我一切都好,这就是我要的一切。”
我准备了晚饭,炒了赖天康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准备了白酒。
“吃饭咯。”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其实他嘴巴上说钱乃身外之物,实际上心里真的一时半会放不下,钱都不是小数目。
“喂,赖老爷吃饭啰,发什么愣。还舍不得那些存款?那只是一只金鹅,金鹅你还能吃多少啊。”我努力逗他开心:“说不定金鹅去了,你反而还能活到120岁呢。”其实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仕宦之家,底气十足。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智慧的女人。你与任何保姆都不一样。你诚实,善解人意,不落井下石,这一点我儿女他们都很佩服你。”
“你如果不把我当外人,那么我在好多小事情上对你们是会有点用处的,我也高兴这样做。”
“谢谢你。”
“不客气。”
他沉默而严肃地注视着我,细心观察了好一段时间之后,逐渐把凳子往后拉开,然后退到客厅墙壁挡住他的退路时,他再浮想起心事来,又把目光转到天花板上。
显然他儿子因他的原因失去高椅,他悔恨与自责心中苦恼不安。现在想他所造成的害处已大于益处,他决心跟所有的熟人不再来往。心甘情愿过隐居生活,每天除了打哈欠和打瞌睡,就是看打球的电视。过去因为一出门就是坐车,现在没有小车接送,他便干脆不出门,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