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江之上,冷月幽寒,依然料峭的春寒迎面扑至依旧那般的寒冷。
徐皓月站在船头望着半空中的冷月,心中还在回想着几天前回到英山发生的事……
原来徐皓月和英若兰、老道士孙庭运自汴梁回到英山,英仲高、孙芜玉自然是高兴万分,相诉别情之后,英仲高却收到了皇甫继勋送来的密信。
自从徐皓月归周之后,皇甫继勋一直便是徐皓月在南唐安插的棋子,这封信送出之时,皇甫继勋尚未收到徐皓月诈死的消息,所以还是按着原来的渠道,通过英家商道将信送来。
这次皇甫继勋来信说了两件事,一件便是南唐朝堂之上因为大周对蜀汉用兵一事争执不休,林仁肇等主战派力主援南汉,以免唇亡齿寒,而徐铉等人却力主作壁上观,或者直接出兵帮助大周,以示交好。双方都是争得面红耳赤,李煜虽怯于大周讨伐辽国的兵威,但也忧心南汉一亡,南唐也将步其后尘,所以举棋不定。
而另一件事却是说大周后周宪久病不愈,已经病入膏肓,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英若兰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倏然不乐起来,周宪向来是她的闺中密友,前面风语堂也送来过消息,只说周宪病了,但没想十余天后竟然已经药石无灵。
徐皓月宽慰了几句,扭头看了看孙庭运,这老道不是医术高明么?徐皓月便打起了他的主意来,没想到这老道只顾逗弄孙芜玉的一双儿女玩,不理会徐皓月。
到了晚间,徐皓月到孙庭运的屋内找他,这老道却不在屋内,徐皓月找下人问了才知道老道士去了后山,徐皓月有些纳闷这老道去后山做什么?当下便往后山而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岳父英铁毅。
到了后山松林内,老远便听到孙庭运在和人说话,而另一人竟然是英铁毅!
徐皓月心中正高兴,英铁毅也在便好了,但才走了几步,只见眼前不远处,一道妙影闪过,心中暗道不妙,那身影熟悉无比,却是妻子英若兰!
若兰怎么会在此处?徐皓月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定是她担心周宪的病,也是连夜来求孙庭运,饭后英若兰就说要到筑兰雅阁去拿些书册,便是瞒着自己来找老道士了。想必是她到了老道士屋外,跟着老道士来到后山。
徐皓月蹑手蹑脚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英若兰。英若兰骇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转头见是徐皓月放下心来。徐皓月嘘了一声,低声道:“听听他们说什么。”
英若兰点点头,面容上满是又惊又喜之色,想必是乍见父亲还活着,心神激荡不已。见她凝神倾听,眼眶却是红红的,徐皓月微笑着,大手轻轻握住她的柔荑,却觉得她的小手轻颤,显是极为激动。
“你师父去世了?!”英铁毅大声惊呼道:“什么时候的事?”
孙庭运轻咳一声叹道:“上次离开淮南时,英庄主你让贫道去找我师父,我那师父云游天下,行止不定,贫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师父的下落,不过很可惜,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寿尽登仙了。”
原来这老道和老酒鬼是认识的,而且两人还见过面了,但两人都瞒着自己,徐皓月这时想来才明白过来,这孙庭运的师父一定就是当年帮英铁毅批命和诈死的老道士,孙庭运当年还年轻说不定也参与了其事。
英铁毅这些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精神还是极好,但听了这个消息,一下子好像苍老了不少,无力的叹道:“人始终还是躲不过这一关,那件事一定是没有下文了。”
孙庭运却摇头道:“英庄主想问之事便是当年师父他老人家为英庄主你批命之事,师父虽然登仙,但却留下了一封信函,这信函我已经看过,英庄主和英小姐的命格的确刑克,不过信上说了另一件事,是师父临终前写下,师父他老人家只怕他一死,世间在无人知道此事真相,对英庄主、英小姐都是不公平的。”
英铁毅奇道:“信上说了何事?”
孙庭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有些犹疑的道:“贫道思虑多次该不该将这封信给英庄主看,但最后还是决定应该将信带回英山,英庄主和英小姐才是当事之人,有权知道此事的始末。”
英铁毅满面狐疑之色,接过信函后,晃亮火折子看了起来,只看了几眼之后,英铁毅面色大变,手中的火折子和信函都落到地上。
月光洒下,只见英铁毅面上满是愤怒、不甘、激动等等神色,浑身颤抖不已,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孙庭运轻叹道:“当年英庄主吞并八十一寨响马,杀人无算,师父他老人家云游到英山,听闻此事,便上武王山庄来想要规劝英庄主。不想听闻了英庄主九次夭折儿女之事,便托言英庄主杀业太重,只有收起杀心,才能得有后嗣。后来庄主你依言而行,尊夫人倒是生下一个女婴,师父听闻后也很高兴,便道山庄探望。不想当日在英山脚下捡到一个女婴,此女当时刚好足月,师父便抱着女婴一同到庄山,也想求些米汤想要救活这女婴。”
“那日师父抱着女婴到了山庄之后,却发现尊夫人独自抱了孩儿的尸身在院中哭泣,原来令千金意外身故了。当时师父当心庄主你知道女儿夭折,会不信师父的话,甚至会狂性大发,重操旧业,而尊夫人心忧庄主你经历九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两人都是彷徨不已。当时尊夫人见到师父怀中的女婴,便和师父商议将女婴交给她抚养,将女儿夭折之事遮掩过去。尊夫人是怕英庄主知道女儿又在夭折,经受不住第十次的打击啊,此事怪不得尊夫人。”
孙庭运的话语虽轻,但却不啻一阵惊雷,震得英若兰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徐皓月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英家大小姐居然不是英铁毅的亲生骨肉,而是孙庭运的师父在英山脚下捡到的女婴。徐皓月忽觉身上一沉,却是英若兰无力的瘫软在自己怀中,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妻子,只得紧紧的抱住英若兰颤抖的娇躯。
英铁毅老泪纵横,抱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只听孙庭运道:“此事只有师父和尊夫人知道,师父云游天下,也无力照顾一个女婴,当下便答允了尊夫人,两人将各自怀中的婴孩交换了,师父将令千金的尸身带出,按着尊夫人的吩咐,将她葬在天堂寨英家的老寨祖坟之内。尊夫人之后独自一人守着这个秘密,一直郁郁寡欢。”
“十多年后师父到英山看望那女婴,那女婴已经长大成人,师父看出这女婴的面相却是会刑克父母长辈,庄主的几个妻妾已经相继离世,见庄主你一直行善,不忍这女孩将你克死,便打算将实情托出。但与尊夫人商议此事的时候,尊夫人不忍心说出真相,更不忍心见到养育十多年的女儿被赶出庄去,更加担心庄主你会沉受不住此事,便央求师父另想办法,将此事瞒下去。师父思来想去,只能反过来,托言是庄主你和尊夫人刑克家人,想让你和尊夫人避开去,但尊夫人不愿意离开英小姐,而且她心中对庄主愧疚,最后师父只是说了庄主你刑克。”
和英铁毅一样,英若兰的泪水也已经沾湿了前襟,徐皓月只是紧紧的抱着她,脸颊轻轻的贴着她的额头,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庭运缓缓说道:“之后尊夫人病逝,庄主你担心再克死女儿,便找来师父替你出主意,那时候我已经是师父的徒弟,之后的事贫道也参与其中。庄主诈死离开,总算逃过一劫,不过贫道却留在了桃花村,这也是师父安排的,让贫道照看着英小姐。师父临终将此事写下,贫道将这二十多年前的真相说出,此时英小姐已然打算和徐皓月游历天下,庄主你可以回武王山庄了。”
英铁毅大哭数声,猛然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扼住孙庭运的咽喉厉声喝道:“一个谎言就骗得老夫在此间隐居二十多年,这便也罢了,为何要如此残忍,还要将此事说出来?!”
孙庭运被扼住咽喉,吃力的道:“贫、贫道,已经说、说了,庄主是当事之人,该当知道真相,师父骗了你,心中不安了一辈子,但没有勇气说出来,贫道知道此事后,不敢再欺瞒下去,徐皓月那小子说得对,做人当以诚信为先,师父骗你是他不对,贫道替他来还债,庄主你杀了贫道吧……”
徐皓月一时间无语了,诚实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幸福,孙庭运这老道这般一弄,让英铁毅如何面对?
正想间忽觉怀中一松,英若兰挣脱他的怀抱,哭着奔了过去,“阿爹!”英若兰哭泣的喊声让英铁毅手上一顿,回头望着这个自己一直当亲生女儿的英若兰,顿时只觉得身上的力道被人抽空了一般,缓缓的松开了手,跟着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英若兰上前紧紧搂住英铁毅哭道:“阿爹,你永远是我的阿爹……”
徐皓月快步赶来,蹲下身看着老泪纵横的英铁毅长叹一声道:“老酒鬼,你是个好汉子、好丈夫、好父亲,虽然若兰不是你亲生的,但你倾注的亲情比若兰的亲生父母还要多,所以你是个真汉子。尊夫人和孙道长的师父虽然骗了你,但两人都是出于好心,而且两人都已经过世,想必他们这一辈子也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特别是尊夫人,临终前还要守着这个秘密,那要沉受多大的痛苦?这件事之中,没人能开心,但活着的人却要体谅逝者的苦心,难道知道真相之后,你便不认自己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了么?”
英铁毅怔怔的望着哭得雨带梨花的英若兰,想起英若兰小时候可爱的模样,更想起若兰母亲临终前那愁苦的样子,顿时明白了徐皓月的话。真相其实折磨的不是不知情的人,而折磨的是守秘密的人,或许英铁毅真是杀孽太重,一生没有子息,但若兰的母亲和孙庭运的师父却给他带来了英若兰,一个谎言带给自己二十多年的亲情快乐,很值得了,这都是用知情人的愧疚换来的……
“若兰,你永远是阿爹的好女儿!”英铁毅大哭着将英若兰紧紧的抱在怀中,舔犊之情让徐皓月和孙庭运都是默然动容。压在英铁毅心中二十多年的郁结解开,和英若兰的父女之情更胜从前,所谓的真相在亲情面前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天明之后,英若兰带着英铁毅回到了武王山庄,山庄上下都甚为惊奇,英仲高又惊又喜之下,便想要将庄主之位让给英铁毅,但英铁毅坚辞不受,他只道英仲高做庄主很好,他已经年老,只想陪在若兰母亲坟旁,安养天年便了。
陪伴英铁毅住了几日之后,这天英铁毅偶然风寒,让英若兰吓了一跳,虽然孙庭运都说了英铁毅并无大恙,但英若兰生怕自己刑克了英铁毅,便说要和徐皓月外出游历,又请孙庭运南下给周宪看病。英铁毅也明白这是女儿的孝心,只得含泪答应。
当下徐皓月和英若兰便收拾行装,同孙庭运一道望庐州而去。过了庐州之后,三人便乘了英家行商船往金陵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