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怪你,你还小……”曾教导员又打算拍小穗子的脸蛋。
“没有。”
曾教导员有点意外。遭到抢白,她的手停在半途。
“小丫头,你不懂那件事……”
“没有!”
曾教导员再次被顶回来,想她对小丫头的抵抗力量轻视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她问小穗子。
小穗子使劲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那件事有多严重。街上女娃娃一夜之间变成女流氓,就是糊里糊涂把那件事让个男人做了……那,就这样……”曾教导员想用动作来形容了。
“没有。”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曾教导员拿了个勺子,在小穗子那碗甜水里搅了搅。
“真没干那件事?”曾教导员从水里拎起勺子。
“……哪件事?”
勺子“当”一声落进搪瓷碗,曾教导员说:“不知道哪件事,你抵赖什么?”
小穗子看着这张三十来岁的好阿姨面孔。她惹得她也翻了脸。勺子溅了几滴水在碗周围,最后一块碎冰糖正在化开。她听自己又出来一声:“没有。”她原来不想这样生硬,不近情理,原来她想对教导员表达领情的,她没料到嘴一张,又是这副坏态度。
“那都干什么了?”
她又茫然地沉默了。
“你说你没干,那你告诉我,都干了些什么。”
她说起第一次见冬骏时的感觉。那时她是新兵,在为新兵排写黑板报,站在一个翘来翘去的板凳上。一大群老兵在她身后看她画图案,等人全走光了,还剩一个人,还在看,就是冬骏。她说触及灵魂地反省,她从那时就喜欢上了他。也许冬骏在很长时间里什么也没感觉到……
“手不要抠我的藤椅。”曾教导员说,“好,你再接着说。”
她说从那时起,她就爱看他走路、出操、练功,有时他当值星集合队伍,她就是一副完美的军容风纪,偶尔他看她一眼,完全无意的,她扫地、洗衣、冲厕所都成了舞蹈……
“唉,脚当心,别踢到我的暖壶。”曾教导员说。
她把最秘密的心思都翻出来,摊给曾教导员。那些心思对于她自己都是秘密的,这一摊开她才认清了它们。她讲得忘乎所以,曾教导员的手上,甜美的小酒窝全消失了,然后握成一只拳头,捶捶藤椅扶手。
“看来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嘛。”曾教导员说。她的意思是,小小年纪就知道避重就轻。
过了五分钟。曾教导员站起来,在十二平方的木板地上踱步,铮亮的黑皮矮靴边沿露出浅黄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两根长辫梢上系着缠黑绒线的橡皮筋,军装领口一圈黑色细绒线钩织的狗牙形花边。她踱到两个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盖着尼龙纱巾,纱巾上一个相框,里面有她和丈夫在前的合影。她不时看看执迷不悟的小穗子,觉得冷场还可以长一些,压力会更理想。
好了,曾教导员站住了。
“你真的没干那件事?”
小穗子两眼发直,不说话。
“是不好意思说吧?”曾教导员说,“那当时怎么好意思干呢?”
“没有!”小穗子大声说。
曾教导员吓一跳。她偏一下脸,看看小丫头究竟不识好歹到什么程度。然后她长叹一声:“邵冬骏全承认了。哪年哪月哪日,在哪个地方,写得清清楚楚。”她马上看见小穗子自己也糊涂了,难道“那件事”真发生过,而她并不知道?
曾教导员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她把牛皮纸拍得直响,告诉她里面全是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信,一百六十封,全被缴获。这下你小穗子不能抵赖了吧?信都写得这样过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穗子早跑神了。她脑子里轰轰一片,想着她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写的信,一字没得跑,全落了网。那些不该被看的字们,痛苦而羞辱地裸露着,让人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在绝对缺乏尊重的眼睛前面,它们一丝不挂,窘得曲扭了。她的那些失去了保护,近乎失了贞操的字们。
“我们从邵冬骏交上来的这些信里,也分析出你和他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曾教导员说,“你这个孩子,一晚上引着我跑题。现在你必须把你们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做了那件事,好好写出来。”
小穗子想,冬骏为了她这些白纸黑字赖不掉的恋爱证明一定也受了苦。
“你听见没有?萧穗子?”
“……?!”
“你没听见我刚才的话?”
“听见了。”她站直身,从桌边拿起军帽,手在帽徽上捻着,捻出红漆五角星凉阴阴的光润。
“你要好好去写。否则你这身军装可能就危险了。”
小穗子抬起头,看着好阿姨似的教导员。她对她们这群小女兵一向是呵护的。小穗子知道自己的入伍手续一直没办妥,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她的学校、父亲单位串通一气,跟文工团扯皮。就是说,她是军队当中一名黑户。
曾教导员说:“邵冬骏交待完,写张检查,照样还是排级干部。你就不同了。你们两人的家庭,绝然不同。”她把最有刺伤性的话留在口中:你父亲给了你什么呀?有邵冬骏的先烈父亲,留给他那样的雄厚老本吗?你父亲亏欠着国家和人民。部队原本给了你一个平等的机会,你把这机会糟蹋了。
早晨小穗子没有起床。她的闹钟把同屋所有女孩都闹醒了,一个个在床板上重重地翻身,蹬腿,表示抗议。闹钟还不歇气。她们便开始发脾气,丑话全拿出来说小穗子。谁也没想到小穗子睡死了。她从卫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药,一次吞下去,以为自己从此不会醒来了。我们对这事毫无知觉,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才从小穗子写的一篇文章里得知。那篇文章充满幽默,形容了她在死睡十六个小时后复活的种种滑稽感觉。但我们深信,当时她从自以为的自尽中醒来时,丝毫没有滑稽感。
小穗子醒来时已是下午。她第一个感觉是惊奇,接下去就是深深的庆幸。她感到这庆幸有些可耻,但她没办法。一场庄严神圣的殉情,由于庆幸感成了舞弊。服药前她在手电筒光圈里缝了一只小绣袋,用母亲送的一块抽纱手绢缝的。她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有小指粗细,缚上一根她的黑发带。她拿出笔记本,看见钢笔尖在手电筒的一个小光圈里走动,出来“亲爱的冬骏哥”。她的笔停下来,想到这几个字很可能也将当众裸露,遭受羞辱。她不写了。
她拿着装着她一缕黑发的绣袋,蹑手蹑脚出了屋。院子被扫得极干净,没有一片落叶。这就是他的窗子了,积累了多少她的目光。她敲了敲。没人应,她又敲了敲。
她不知道敲了多久。直到她死了心:冬骏不可能理她了。她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听见身后的脚步,轻得近乎无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立在她身后的冬骏。
月亮特别大,树木楼房的影子特别黑。冬骏脸上的愧怍和痛苦也特别清楚。几天不见,他成了苍白清瘦一个人,只是更加俊美。他受的逼迫也一定不比她少。顿时之间,一切都值了,包括死。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向他走过去。
而他慌了,往后退几步。
她并没追究他后退的原因。他还肯出来见她,她已知足。一切都格外的美,因为绝境。
她突然发现自己哑声地说起话来。模糊的字句从她嘴唇间快速而火烫地往外喷,她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们的意义。她在说疯话,说她什么也不要了,什么军装军籍名声性命,只要冬骏哥带她走。天下大得很,处处有浪迹天涯的有情者。
他似乎受了感动,垂着头,一副心碎模样。她的话越来越疯,说趁人们正睡熟,逃吧。
“别胡说!”他哑声制止她,“我们是革命军人!”
她一愣。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是革命军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是。
她说那就只有死了。
这回他不吭气了。似乎她这一点拨,他开了窍,看见了一大片光明的可能性。
她说一个人从十二岁就开始的恋爱,怎么可能斩断。斩断只有去死。
他闷闷地叹一口气说:“回去吧,回去睡觉,别胡思乱想了。”
她又向他跟前迈了一步,他再次退却。她只好拿出那个绣袋,搁在他们之间的地上。地面真给扫得一尘不染,月光使一切都那么纯净。
他没有马上捡她的绣袋。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捡的。
我们在小穗子的悔过书里得知的情形是这样:她半夜去找邵冬骏,想和他长长谈一次话,定个秘密的盟约。邵冬骏怒斥了她,要她别忘了,他们都是革命军人;白枕巾上是他父亲的鲜血写成的先烈遗言“将革命进行到底”。她向他靠近,渴望他的怀抱。她在那个绝望的夜里,站在他对面,之间只隔三四步。她向他走了一步,两步,只差一点,就扎入他的怀里了。他却及时阻止了她,说:“萧穗子同志,看看你这是在哪里?已经走了那么多歧途,我们绝不能在走下去!我只希望你把我当个革命同志和战友,不然,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小穗子被阻止在那里,看着冬骏,渐渐有些羞愧。她从冬骏消瘦而坚定的脸上,看见了他的先烈父亲,那样不屈服于个人感情,那样以大局为重。
后来我们在小穗子写的小说里,似乎读到了另一种情形:十五岁的小穗子一下子明白了,她爱的俊美男子多么软弱。她在向他怀里扑去时,他几乎拔腿便逃。趁着奇白的月光,她看见他变了个人,瘦削得两腮塌陷,厚厚的头发成了荒野的乱坟岗。那么好的眼睛,神采全散去。她想他怎么惧怕成那样?
第二天,她痛快起来,一口气写完二十多页的悔过书。
小穗子有天忽然发现,她居然和我们一块大笑了。像是一年前没有发生那桩丑闻,没在二百多名战友前念悔过书,没被女兵们躲瘟疫似的躲了半年多,笑冲口而出,气流和音量都完全愈合了。事后她不记得是什么引起大家的笑,总之她笑得和大家一样前俯后仰,无拘无束。也居然没人转过头来瞄她一眼:这类快乐竟有她的份了。
也许只有她自己注意到,从她朗读了悔过书之后,她失去了大笑的能力。父亲曾经讲了个故事;有只雁被雁群驱逐了,它孤单单在苇荡里叫了一夜,起飞了半天,就坠落死去。驱逐对这只雁是致命的羞辱。雁是多么尊严的生命啊,父亲在自己被驱逐时讲了这个故事给小穗子听。小穗子在孤单单起飞时竟忘了这故事,而在她又接近集体时忽然想起它。
后来她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刘越,刘越流了眼泪。就在她和刘越刚刚相恋的时候,他哀伤地一笑,流下泪来,那个从小就做篮球明星梦的刘越。
在她恢复大笑功能这天晚上,她已恢复了上台,角色很小,还是女扮男装。她就穿着一身男式军装,头发全塞进帽子,脸上化得虎眉虎眼,手里拿着一把带红长穗的木头大刀,哈哈哈地跟着我们所有人笑起来。
其实我们也注意到了小穗子的笑。一个念头从我们谁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笑得真好,一点阴暗烙印都没有,毕竟年少。
小穗子对那十二月的印象不清晰。印象中,在她念悔过书时,不断被人打断,说声音太小,刚才一句话没听清,要求她重念。她眼睛便大乱一阵,把丢失的句子找回来,重复那些令她无地自容的词汇。又有人问某词是什么意思,很快听到解释后,便是一片窃笑和身体坐立不安的声音。她坐在他们对面,手把悔过书捧到面孔前面,人们总是向左或向右寻找,看她把脸往哪藏。她还记得她念完时,排练室里进来了几束阳光,像个明媚的刑场。然后人们静寂一片,被十五岁的恋爱自白震住了,吓呆了。一个声音说:“大家都可以发言,帮助穗子同志。”副政委的声音。
发言开始了。大致意思是:对小穗子这样一腔肮脏、糜烂、腐朽的思想,所有人都所料不及;一切都有阶级起源,看看这个小败类的起源吧。有人说:“这是什么交代?太不老实。”这是一个高昂的嗓音,不圆润,乍听细细的刺,但有种独特的魅力。一个后来被认为是性感的声音。小穗子看着那张红润丰满的脸,看着冷艳无情的高分队长提溜着那只绣袋,如同提溜着一只死老鼠。
这些混乱的,次序颠倒的印象在小穗子那声溶入集体的大笑里淡去。她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化着面目全非的妆,在演出前的舞台上反复练习旋转。一年中,她的舞蹈长进很猛,人也不再是抽条女孩的样子了,多少有了点看头。申敏华歪戴着军帽,拨着琴弦走过舞台,突然停住,说:“哟,小穗子,是你呀,差点没认出来,扮男装倒挺精神。”
小穗子停下旋转,呼呼直喘,笑容咧得很大。重新上舞台是件大事情。
申敏华有一点想聊天的意思,拨着弦人站成个稍息。一年前对小穗子的批判帮助会上,她忽然大声说:“我明明看到的是邵冬骏勾引小穗子!”她这一叫大家全愣了,看着平常一身怪毛病的三流女琴手走到台前。政委小声说:“喂,小申,请回到自己座位上发言。”她像是没听见,一直走到小穗子旁边。她又长又细的手指朝排练厅的镜子挥舞,说何年何月何日邵冬骏如何偷摸一把小穗子的脸蛋,偷捏小穗子的手,借“抄跟斗”的名义,偷搂小穗子的腰。大家都想,她一贯埋头拉琴给人们一个脊梁,结果什么事她都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