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慢慢滚动, 在小巷里一间小木屋外上停下。
车夫勒住马匹,连忙下车,替马车里的人开门。缓缓走出车厢的是一个少年, 一看就是一个公子哥, 一身锦衣, 皮肤白皙。
车夫朝小木屋指了指, 轻声道:“少爷, 就是这里。”
“好。”那少年明了般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少年一说话就露陷了。他的肌肤过于白皙,举止间都过于温柔, 声音又不低沉,明显是女扮男装。
这少年当然就是苏繁诗, 而车夫, 便是阿城。
这都是他一手安排, 而她当然也对他提起过,堂堂右翼分坛的坛主又怎会被这种简单的仪容把戏骗过?
那时阿城的笑却捉摸不定, 只说:“你不用装,他反而会更加相信。”
刚踏进那木屋,便有熟悉的苍老声音响起。
“来者何人?”
阿城和苏繁诗双双上前,半跪在地,齐声:“兰花门左翼分坛双影。”
“来为何意?”
苏繁诗应道:“为兰之飘香。”
“为谁而来?”
“千兰一溪。”阿城答。
有一秒钟的寂静, 果然, 那个声音没有继续问下去, 阿城的一个“溪”字说完, 整个小木屋就轻轻地震动起来, 片刻之后,地上的三块木板往右移, 露出了那通往底下的阶梯。
阿城优雅地扶着苏繁诗的手,一起慢慢地走了下去。
这暗号也是阿城告诉她的。阿城说,右翼分坛是兰花门最主要的分坛之一,不止在江南行动,其地下势力几乎强大得无所不在。而分坛主千溪之前从悬崖边被阿城用栗子引开,一定仍在京城。
苏繁诗不知道为什么阿城知道得这么多,可是每次她质疑,他就会拿出苏家的信物,问:“你是不相信你爹的眼光,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苏繁诗还没回答,阿城就已经转过了身,背对她,用不知道什么样的语气说:“我要杀你,早就杀了。”
那时从他的声音里,苏繁诗竟然听到了隐隐的恨意。
不过,这几天她虚弱,他陪她养伤,替她熬汤,一点也没落下。他虽说是受人之托,但如此一丝不漏,她实在不应该再怀疑他什么。
然而,经过这么多波折,苏繁诗早就懂了,不应该怀疑,并不就是不可疑。
她不知道应该相信谁。错信莫风,错怪容庭与……都是她不愿的。
但是,阿城是现在唯一能帮她的人,她不能不利用。
阴暗的湿地,灰色的墙壁,看上去和江南那座古庙下的地下空间没有什么两样。
“往前走。”阿城低声嘱咐:“别犹豫,别停。”
她听话地靠着走廊的墙往前走,斜坡慢慢往下斜,可是她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坚定如石,一步一步没有丝毫犹豫。
石室的大火还在记忆里烧着,那么鲜艳,她对这地方有点条件反射的恐惧。
走动的黑衣弟子不多,每个人都低着头,看到他们就无声地让开。
来到一扇门前。
阿城抬手,做了个敲门的手势。
苏繁诗顿下脚步,依言轻轻敲了敲门。五下,三长,两短。
没有人回答。
阿城突然扬声:“坛主难道连左翼分坛的贵客也不接待么?”
三秒后,门突然打开,两个黑衣人闪出,转眼间,两把刀已经分别架在他们两人的脖子上。
“给你带了鱼。”黑衣女子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行囊,动作轻巧又熟练,“没其他人来过吧?”
阁楼里的黑影动了动,“没有。”
这阁楼就像个牢房一样,不过角落里有个小开口,不注意根本看不到,是给守着听风小筑的看守给里面的人递饭菜的。兮篱把那盘特意藏好的鱼轻轻推了进去,看着角落里的莫风转过身来。
莫风的面色明显憔悴了许多,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加苍白了。但他仍旧是抿着唇,对她点头,“谢谢。”
她知道他爱吃鱼,所以特意给他省了下来。她费尽心思避开听风小筑的看守,只为看看他,给他送来他爱吃的东西。
“那我隔天再来。”兰花门的杀手从不寡言,兮篱后退了一步,正欲转身。
“不用这么辛苦。”莫风抬头,竟然对她笑了笑,但那笑容很浅很苍白,“你这样做很危险。”
兰花门的杀手都很少笑,笑起来也很浅很浅。
兮篱的脚步顿了顿,回过身来,也浅浅地笑了:“我以前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来看我的。”
莫风也没说什么,兮篱转身已经走到阶梯。
“兮篱。”莫风却突然叫住了她,“你可否……代我去祭拜一下奶奶?”
兮篱有点诧异地再次回过头来,莫风很少会说这种话,很少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她知道他最亲的人被埋葬在哪里,可是那地方离总坛不近,而且一草不生,很容易被发现。
然而,他的语气,让她不得不心疼,不得不答应。
莫风蹙起眉,揉了揉太阳穴,“明天,就是她老人家的忌日。”
“你们能做主?”面对两把大刀,阿城根本没有慌,只是淡淡地挑眉。
其中一名黑衣人冷笑:“当然。”
“你最好还是问问你们门主。”苏繁诗冷冷地接口,同样临危不乱,“若你们杀错了人就不好了。”
这少女的装扮,这么明显是女扮男装,然而两名黑衣人见他们这么自信,顿时就有了一点犹豫。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找你的坛主,再决定要不要杀。”阿城兀自牵着苏繁诗走进了石室,和她一起坐了下来,“反正我们也逃不到哪里。”
两名黑衣人只是对视一眼,便做了决定。他们同时收起了刀,双双往坛主的书房掠去。
“左翼的黑白双影向来行事诡异,也从不按规矩办事,今天突然上门,也不是没有道理。”千溪倒了一杯茶,轻轻喝了一口,蹙起眉。
“可是坛主,其中一人明显是男扮女装,而且,他们号称黑白双影,却并没有披着一黑一白的斗篷。”其中一命黑衣人恭声禀报:“他们明显是假冒的,坛主,是否直接处理了?”
千溪不语。
“坛主,很有可能是苏繁诗想潜入分坛得到总坛的消息。”另一个黑衣人也恭敬地禀报。
“慢。”青衣的坛主放下手中的杯子,“那苏繁诗聪明得很,又怎么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很可能不是她。”
“坛主是说……”
“黑白双影一向来去如神,出格的事也不是没做过。这么明显的伪装,很可能只是恶作剧。”千溪站了起来,笑得有点疲倦,“带我去见他们。”
黑白双影是兰花门中很神秘的一对人物,深得左翼坛主的信任,来去如风不受管束。他们已经消失了一年,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因此,兰花门徒对他们的了解并不多,就算是堂堂右翼分坛的坛主,对他们的印象也很是模糊。
阿城就是吃定了这一点,才会决定让他们假扮黑白双影。
千溪一走进石室,苏繁诗就动了。
她带着之前就配置的粉末一把撒到了石室上,顿时白雾蔓延开来。
“黑白双影好兴致。”这雾当然伤不到千溪,可是他仍然有点谨慎地后退了一步,“不过,这里不是左翼分坛,我并不是左翼坛主秦英,你们懂得收敛一点最好。”
迷雾里,千溪只说不动,以他的眼力,竟然也看不见眼前的人。
“千溪坛主是在威胁我们么……”苏繁诗用鼻音笑了笑:“我们只是来告诉坛主,你让苏繁诗从你眼皮底下逃走,门主很生气。”
“我的事还没轮到你们管的时候!”千溪似乎真的动怒了,“再不收手,休怪我手下无情!”
常年在地下生活,千溪的嗅觉听觉已经变得异常灵敏,白雾可能会让他看不清楚,可是他仍然能够准确无误地出手。
“我们只是替门主传达口谕的,现在说完了,自然就会离开。”这次是阿城说话,冷静的声音透过迷雾清晰地传到千溪耳边,“只要坛主让我们走。”
“你如何让我相信你是黑白双影?”千溪不怒反笑,一挥手,随手把剑扔了出去,剑锋凌厉,险险擦过苏繁诗的肩,钉在石门上,“若是擅闯右翼分坛的歹徒,我凭什么放你们离开?”
“凭我们知道暗语,凭我们知道门中三场两短的暗号,凭我们知道你是两年前成为这里分坛主,凭我们知道这里是分坛的入口之一。”阿城的声音自信得几乎欠扁。
“口谕已到,坛主要做什么,就请自行斟酌决定。”苏繁诗很自然地接口,“我们黑白双影一向来去自由,坛主就算想留客,呵……也是留不住我们的。”
他们配合无双,是之前练习了无数遍才做到的。
千溪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一半,可是仍旧扬声问道:“那两位为何还不以真面示人?”
“千!溪!你问得有完没完!”苏繁诗突然咬牙切齿。
“别闹!”阿城呵斥了一声,顿了顿,犹豫了不少时间,才继续说:“坛主怀疑也是无可厚非,其实,不瞒你说,白影妹子一年前遇上了一场意外,毁了她……半边容貌。”
石室里浓浓的白雾还在,可是一切安静了下来。
“从那以后……她不想再以真面示人,性子也变得有些偏激古怪。”阿城似是叹了一口气,“这一年我们一直在总坛不出来,此次的任务也是不得已。如此揭开她的痛处,实是我不愿,请坛主不要把事情闹大,让我们现在就离开。”
黑白双影里的白影是出了名的爱美,爱惜自己容貌,若真的毁容,消失一年,弄这种白雾不愿见人……也算是情理之中。
“多有得罪。”千溪的语气软了下来,把剑轻轻从门上拔下来,让了一条路让他们离开。
白雾中只看见一个男子扶着女同伴,待白雾散尽,已经不见他们人影。
千溪回到书房,就磨墨写信。
他自认生活了大半已经不怕什么,不过唯独兰花门门主,他还是有点顾忌的。
——毕竟,若门主当真得到了苏繁诗的麒麟血,他或许就能也分到一份。
得到了麒麟血,然后他要救活她……那个沉睡在远方的她。
五年前他不叫千溪,五年前他还不知道兰花门,五年前他还没变成一个藏在阴暗角落的杀手,可他如今什么都不在乎,连自己曾经是谁都忘了,就只在乎她。
藏在他心里,藏了五年的她。
他写完,封好信,对身边的人说:“传魏言。”
不一会儿,黑衣的少年就走了进来,恭敬地低头:“门主。”
“这封信,你送去总坛。”千溪站了起来,把信递了过去,“送到门主手里。”
“是。”
“一定快马加鞭,记住最好别让任何人看见。”千溪吩咐道。
“是。”
然而,那苏繁诗和阿城伪装得太好,魏言翻身上马的时候,根本没看到跟着他的那两个动作轻巧的布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