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赌坊, 国朝律令中本是禁赌的,但老实说,从来也没真正禁掉过,随着承平日久,朝廷对赌博的惩罚力度降低, 此风还渐长起来。
这是个无奈的事, 有些人就是好赌, 输到当裤子也做梦翻盘, 而另一些人则看到了其中的暴利,哪怕有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投身经营,二者都是人性,人之天性, 不可禁绝。
崇仁县的这家赌坊有些年头了,开设在城西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地方不小, 但一向还算低调, 没有直接挂出招幡, 算是半公开半地下的模式, 每逢官府抄查时, 就罚一笔钱, 因为形成了这个相安无事各有所得的套路, 县衙换过了三任县令,它还稳当当地开着。
展见星上任时,这家赌坊的坊主也来拜见过, 带了一份很有诚意的厚礼——替他通传的门子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但展见星一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见都没见,直接把他拒在了门外。
底下人抱怨她太清了,就与此事有关,领头的不肯收,底下人就算能捞,那也捞得提心吊胆的,一旦出事,没个替罪羊怎么放心呢。
不过这回,展见星不得不见了。
在见到闹上公堂的一大波人以前,她根本不知道朱成钧卷入了其中,因为赌坊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了踢馆找事的外乡人,与县学训导一起报官报到她跟前来了。
此案一共涉及三方,朱成钧,赌坊,县学训导。除了朱成钧听说要来县衙,就毫无异议地走来了之外,另外两方其实都不想来。训导这一方很好理解,他在赌坊里与人斗殴,不论是斗殴本身的这个行为,还是斗殴的地点,都与他的身份很不匹配,来了必然斯文扫地,所以宁可吃些亏,他也不想来。但赌坊坚持把他扭送了来,他也逃脱不得。
至于赌坊,因为所营产业的灰色化,出了事一样不想经官——尤其在新任知县的门路还没有打通之前,但为什么还是来了呢,因为朱成钧已经把他们的打手全打趴下了,客人全吓跑了,再不报官,整间赌坊都能给他拆了。
恶的碰上更恶的,那也只能来求青天大老爷做主了。
好在,听见赌坊坊主晕头转向躺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桌椅里嚷着要叫人报官的时候,来“踢馆的外乡人”终于住了手。
现在展见星高居公堂之上,看见这个“外乡人”也觉得很晕,勉强定了定神,目光投向朱成钧正要问他,坊主见势不对,忙抢先伸脖子叫道:“县尊大老爷,小人才是原告!”
公堂之上法纪严明,历来审案都是先问原告,没有先让被告开口的。按制还该写状子递上来,只是此案出得急,这道程序才先省了。
坊主要争这个,原也不错,展见星便道:“那你先说来。”
坊主就哭诉起来:“县尊老爷,小人虽做这门买卖,但一向老实本分,与人为善,邻里所共知——”
外面跟来看热闹的百姓里有一个叫道:“你有什么邻里,除了那无子无孙的老人家,谁敢和你家做邻居!”
“哈哈!”
百姓们哄笑起来。
坊主脸色难看了一下,扭头去找,却找不出说话的是哪个,只得悻悻转回头来,继续道:“这外乡来的恶人却和县学的李训导联手,一个出千,一个打人,将小人的生意搅和得一团糟还在其次,人都不知打伤打残了多少——”
“没残。”朱成钧冷不丁出声打断了他,“我也没和他联手。”
坊主一愣,忙道:“县尊,现在该着小人陈词的时候,这外乡人胡乱插嘴,是藐视公堂,藐视大老爷,该打他的板子!”
他一口一个外乡人,盖因此时人乡土观念极重,外地人来此横行霸道,易激起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坊主虽因做的生意偏门而不为本地百姓所喜,但听见他这么说,外面终究也激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展见星摇头:“本官打不了他的板子。”然后拍了下惊堂木,向朱成钧道,“你有话,等他说完再说。”
朱成钧“哦”了一声。
坊主觉得她所谓“打不了”之语甚是奇怪,但公堂之上一来无暇细想,二来他也不敢进逼着县尊说话,见她还是训了朱成钧一句,便勉强满意,揭过去继续道:“县尊请看,小人手下这些人都是被外乡人打伤的,连同小人,如今都浑身疼痛,恐怕伤到了内腑——”
他带来的人着实不少,足有十来个,没全进公堂来,或跪或趴在门外由百姓们围观着,或是鼻青,或是脸肿,散兵败勇般,确实情状凄惨。
反观朱成钧,他身后还站着秋果,主仆两个头脸干净,连衣裳都没怎么乱。
展见星又往他身后再望了望——秋果身后还有个人,一直几乎趴在了地上,她看不到脸面。
“是县学的李训导吗?你上前来。”
展见星叫他,她昨晚上看案卷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她曾见过的那个人。
李训导非常缓慢也非常不情愿地膝行着,慢吞吞挪到了前面,但头仍旧深深埋着。
“李振,你抬起头来。”
李振不动,两边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口中发出威吓声。
“李训导,本官看你是县学儒教,与你留一点体面,你也不要让本官难做。”
在这警告之下,李振一点一点地,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颓然泛青的面孔从乱发里露了半张。
就这半张也够了,展见星叹了口气:“果然是你。”
这个李训导,赫然竟是大同那位以自杀收场的知县李蔚之之子李振。
不是重名重姓,就是同一人。
李振又把头低了下去,闷闷地不说话。
他早就知道来上任的是展见星了,展见星当初与代王府那件案子闹得很大,他在后衙也听过,这个名姓不像他的常见,他在崇仁听见之后,当即就与父亲曾经手的案子对上了号,再一打听,展见星是考中了探花选来的,馒头铺的小子一跃翻身做了一县父母官,他却只好在老家县学里做一个只算是辅助教谕的小小训导,境遇上的整个翻转令他虽然并不认得展见星本人,也羞于见她。
展见星只见过他一次,但因为随后发生的李蔚之之死令她对李振也印象深刻起来,她摇摇头,见李振完全不想说话的样子,暂也不再问他,转回目光问坊主道:“你都说完了?还有没有要陈诉的?”
坊主想了一下,道:“小人说完了,请大老爷做主!”
他咚地磕下头去。
展见星点点头:“好。”转去看朱成钧,“崇仁郡王,你有什么要辩解的,现在可以说了。”
堂里堂外瞬息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坊主的眼睛缓缓瞪大,再瞪大——他听见了什么?他是被打昏头出现幻觉了?
一定是!
一定是——坊主咯吱咯吱地转动起脖子,把瞪到快脱框的眼睛仰起来,去望朱成钧——
崇崇崇仁郡王?!
“我说了,我没打残人。”这时间在坊主眼里是放慢了无数倍,但其实没多久,朱成钧自然就接口说话,“如果残了一两个,那也不是我故意的,他们先打的我,我只是还手,拳脚无眼,我算不了那么准。”
别人都还陷在震惊里,周围仍安静得不得了,展见星继续问他:“那告你出千是怎么回事?还说你与李振是联手施与。”
“我没出千,也没联手。”朱成钧立在堂中,伸指指了下旁边的李振,又点了点赌坊坊主,“是他们都出千,我看见说了一句,就都恼了,一起来打我。”
他这个说法是与坊主完全反着来了,展见星点点头,又去问坊主,“崇仁郡王不认你的指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言不虚?”
坊主本来的证据可多了,堂外那些打手都是证据,他快被打烂的赌坊也是证据,但现在他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小小小人——”
给外乡人下套他智计百出,可跟国朝郡王玩花样,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呀!
这里面的账非常清楚:就算他给朱成钧泼脏水泼成功了,然后呢?郡王砸他间赌坊只算白砸,亲自动手都算给他面子,可他把郡王得罪得这么死,不要说往后在崇仁还怎么混了,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难说。
“——都是小人的错!”坊主脑筋还算动得快,一咬牙,哭丧着脸直接认怂,“是小人没弄清楚情况,又瞎了狗眼,认不出郡王爷的金面,小人给郡王爷赔罪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人这烂泥一样的人计较!”
他说着,就砰砰对着朱成钧磕起头来。
展见星拍惊堂木喝止了他:“先不要吵闹!既然你承认诬告,那事情究竟如何,你从实招来。”
坊主忙道:“是,是。”他眼睛往外看,招呼散兵败勇中的其中一个进来,然后忙又道,“禀大老爷,刚闹起来的时候,小人不在附近,是这个管事的镇不住场,去叫了小人,小人才下来的,事由经过问他最清楚。”
展见星便目视那个管事:“那你说。”
青了一个眼眶的中年管事丧眉搭眼地道:“回禀大老爷,当时郡王爷进来,小人见他仪容不凡,便想上前服侍——”
秋果探头:“你是看我们爷像个肥羊。”
朱成钧的不事奢华只是相对于朱成锠朱议灵等人而言,他往普通百姓中一站,那差别仍然是有的,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他起码不穷,榨得出油水来。
秋果这回插话,再也没人敢嚷着要打他的板子了,管事的忍气吞声地回了他一句:“小人不敢。”才接着道,“正这时候,小人见到郡王爷直接向着李训导走了过去,似乎是认识的样子,李训导当时在玩掷钱——”
赌博上的事展见星真不懂,问他:“掷钱是什么?”
Wшw▲ ttκǎ n▲ C ○ “回大老爷,是种比较简单的玩法。”管事回道,“就是排出六枚铜钱,全掷成背面的就算赢,视约定不同,也有要全是字才赢的,小人这里,是以背面为准。”
展见星点头:“本官知道了,你继续说。”
“是。李训导玩了两把,郡王爷就在旁边看着,玩到第三把的时候,小人正要上前搭话,问郡王爷是不是有意下场,就听见郡王爷说了一句——”
他顿住,不敢说,小心翼翼瞄朱成钧,朱成钧自己说了:“我说,都是出千,没什么好看的,走了。”
“我只是叫秋果走,谁知道他们都跳了起来。”
展见星眯了下眼,深深又冷冷地看了朱成钧一下,才转去问管事:“郡王说对了,所以你急了?”
管事嘴里顿时像含了颗核桃,他既不敢砸自家招牌说是,也不敢指责朱成钧说不是,咕噜了一阵,一个能叫人听清的字也没说出来。
还是坊主胆大些,赔笑道:“没有没有,小人岂敢——”
朱成钧手掌一翻,掌心八枚铜钱:“哦,这里六个是你的,两个是李振的,你要不要当堂溶开验一验,到底里面掺没掺东西?”
坊主:“……”
他眼睛又瞪大了,同时如被掐住了脖子,和管事一样也只发得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咕噜声。
他最大的失策是不知道朱成钧的身份,若真是个普通的外乡人,眼下完全可以说是朱成钧早有预谋来讹他的,可他现在说一位郡王费劲啦弄两枚假/钱来害他?他敢说,也得有人信哪。
李振霍然转头,瞪着他:“你真的在钱里弄了鬼?你出千?!”
坊主并不怕他,且如今外面那么多百姓都看见了这一幕,他的买卖大势已去,更没好气,道:“李训导,这话别人问得我,你凭什么问呢?你手脚干净,你在郡王爷跟前跳什么?”
李振哪里还听他的,如入魔障,眼眶整个都泛了红,道:“是你坑了我,都是你坑了我,你把我的家产还来——!”
他大叫一声,爬起来扑倒坊主就要打他,坊主哪里肯认打,两个人纠缠成一团,还是展见星喝令衙役下去,才把两人拉扯分开。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来人,先都把他们关押了。”展见星发完令,又点了站在最靠前的一个衙役的名:“元宝赌坊犯纪乱法,多行不义,林开运,你出去汇齐快班的罗顺,立刻去将其查封起来。待其中不法事理清楚后,再行审问。”
衙役之间有分工,林开运就是负责值堂役的皂班班头,而快班即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捕快,专管缉捕办案等事宜的。
“是!小人领命!”林开运红光满面,这一应声更堪称振聋发聩。
查封赌坊!
这是怎么样的一件大肥差啊!
抄一次够吃三年!
新县尊太够意思了!
坊主傻了,见到林开运脚步如风地往外走,慌乱又下意识地去够他的裤脚:“林班头,你不能这样,我们是有交情的——”
三班衙役,他每一班都送过礼,每一年都没缺了啊。
“呸,谁和你一个坑害人的赌坊有交情!”林开运毫不犹豫地啐了他一口,大步流星地去了。
“天哪,他们居然弄掺假的钱来给人赌,怪不得我隔壁的张大哥赌了没半年,把房子都赌进去了。”
“我隔壁的那老蔡头也是,唉,好好的闺女,卖了人做妾。”
“都说十赌九输,真的不假啊——”
嗡嗡的百姓议论声浪潮一般涌进来,坊主瘫倒在地上,由着衙役把他拖走,再也使不出力气挣扎了——他也不敢挣,百姓已经有上来打他的架势了,就这样,他被拖出去的过程里也挨了三两脚。
李振比他好些,他自家造业坑自家,百姓还没兴趣来打他。
人都拖走了,百姓渐渐散去,展见星起身,向朱成钧道:“请郡王与我到二堂一叙,有些问题,还需请郡王交待清楚。”
二堂是县令办公的地方,做审讯用的时候比较少,把人请到二堂,算是更私密一点的地方,但堂中尚存的两三个衙役仍旧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新县尊别的不说,这官威可真大啊,见了郡王也不倒,听听这用词,叫人去“交待清楚”。
展见星不是佯作,事实上她的怒意还压抑住了,等走进二堂以后,她转了身,勃然道:“九爷,你什么时候染上的赌瘾?!”
朱成钧道:“我没赌瘾。”
“你不要狡辩!”展见星气急了,不自觉真把审问犯人那一套拿了一点出来,“你没赌瘾,别人玩钱,你看两把就知道别人出千?还是双双出千?!我看赌坊那些人不一定有你这份眼力!”
“你老实说,到底什么时候染上的?我去京里那半年,还是我到崇仁这阵子?”
……
秋果蹲在窗下,缩了缩脖子,发愁地叹了口气。
展伴读好的时候是真好,可凶的时候也是真凶啊。
他家爷也是,都做了郡王了,还叫人这么管头管脚,就这样,他还好意思说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