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冬夜雪

“木姨,下雪了!”小悦嗲嗲的声音把树尔从绵然不断的回忆中拉出,抬头一看,果然是下雪了。

絮絮的雪花悠然地飘下,在风中优雅的起舞,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痛苦都不能感染到它们,只会永远的纯洁永远的美好。

深深夜色里飘起的雪花像是点点星光落下人间,让被凡尘俗世沾染的你我也浑然有了仙人气息,脚步慢慢轻扬,嘴角也不自觉的向上,暂时的忘记是这样的甜美……

淡青色的长袍静静立在一把素色的纸伞下,伞下的人面目掩在风卷起的一朵朵雪晶簇成的白色云彩后,这样出尘的景吞没了所有的不和谐,整个画面只剩下这人,这雪,还有他的伞……冬夜的寒风似乎也不愿狠狠吹过,学来了春风的温柔,轻轻摆弄着那青色温和的衣摆,把温婉的雪絮絮吹向那温暖纸伞面上一朵清荷……

树尔走上前,因为不清晰不明了的原因,似乎想看清眼前的这人那掩在风雪后的样子。

“姑娘,素雪虽是喜人,也不好这么生生受着的。”伞微微扬起,也为这清丽的碧裳女郎挡住清寒的雪,因为说话而呵出的白色雾气在两人间由浓转淡,慢慢散开,为宿命的遇见揭开序幕。

“先生……”树尔浅浅笑着拂去发上的雪,“昨日的二踢脚真是抱歉了,还正想着什么时候好去先生家登门造访,向嫂夫人致歉呢。”

“姑娘还是上心了,是安绪的不是,原就不必开门去看的,倒是无端端成了姑娘的困扰。”这个人正是此方最出名也是最平凡的人,安绪。

“安夫子就不用客气了,这丫头玩的不像样子,是该去登门道歉的。”路瑕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挂着他一贯的笑容,也撑着一把纸伞站在树尔侧后方,虽是不怎么好听的话,树尔却觉得里面满是温暖的气息,就连他站的那个位置都让她感到被关怀被照顾的幸福暖意。

树尔回头一笑,似有些羞意的垂了头,又再抬起头说:“先生今日可还喜欢阿木的那只曲?”

“‘如有佳丽三千,不如知己一见。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是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是吗?”安绪笑笑,流露出了然的神色,“姑娘的曲似有所指呢,就不知是说的自己,还是在影射安绪的意思呢?”

“先生这是怎么说的,阿木何曾有这些意思,恰在此时此境想听这首曲了,便唱了跳了,这便是阿木想要的快乐。”树尔笑着否认。

“姑娘追求的快乐很好。”安绪示意路瑕,路瑕将手中纸伞前移一些,遮住树尔,安绪便稳稳移开纸伞,稍稍后移了一些,“今日多谢姑娘的一曲清音一支妙舞,还有这场美好的夜雪,安绪喜乐得此。家中妻儿久候,先走一步了。”

“先生好走。”

“安夫子慢走。”

次日,雪后的晴空分外灿烂,碧歌端着一盘新鲜果实敲开树尔房门,带着一片阳光走进来:“树尔姐,今天没有演事,这里是刚才我和颐君上街买来的,尝尝吧。”

“恩,等我把东西收拣一下,咱们,什么时候离开此方啊?”

“姐姐你看着办吧,我们没有什么意见。”

“那我们午后去街上转转,买些路上要用的,明日便走吧。”树尔一边收拾着行装一边说,“从此方向东南再过几个城镇,便能到宜滨了,我想出海。”说到这,树尔抬头看向碧歌,想看看她的反应。

碧歌面色正常,仍是细细的吃着一枚香梨,见树尔看过来,抬眼笑笑:“姐姐不必担心,我知道这一路也打扰你够久了,我和颐君也该带小悦回流火一趟了,小悦还没见过外公呢。”

“我,我不是嫌你们麻烦了,这一路多亏有你们陪我照顾我才是。我是想着我要出海的话,小悦受不住怎么办,而且你和颐君总也不能这么永远跟着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你们不可以也这样,我知道颐君不喜欢这样,而且小悦慢慢大了,却总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对她多不公平啊。”树尔说着,走到桌边,坐到碧歌面前,“我知道的曲,会唱的歌能想起来的也差不多都告诉你了。虽然这几年来我们之间早就不是原本的关系那么生疏,但是你毕竟不像我,你有夫君有孩子有琵琶有梦想,应该更舒服的生活下去,我的意思,你明白的是不是?”

“姐姐不必说这么多了,碧歌十分明白,我们会陪你到宜滨,送你上船。也许有一天,姐姐你想起我们,会愿意不辞辛苦的走一趟流火城,见一见我们就好。这几年多有麻烦,姐姐可别记恨我才好。”碧歌打趣道。

“碧歌啊,”树尔站起身,走到侧门外的露台,望着外面和煦冬日,深深呼吸,“你要是哪一天回怒京看你们张大公子的话,帮我看看,那个人活得好不好吧。”

“……”碧歌轻轻叹气,“姐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树尔回身:“那,碧歌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只不过想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命。我问我自己,是留下还是走,我想象每一个可能的情景,最后发现,我是真的想走的……虽然也曾想过愿不愿意为了他留下来,可是还是走了,也许我才是他命里的劫吧。杨树尔实在不是个好女人呢,连自己的爱情都不放在心上。”

碧歌看着阳光里的那个纤长身影,摇头苦笑。

“既然要走,怎么着也得去给人家道了歉吧。”路瑕倚在门边含糊着说,因为嘴里塞着个不小的梨子。

“道歉?啊,对了!差点给忘了。”树尔想起来,“奇怪,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关心这事呢?不像你一贯的处事风格哦。”

“哼,你又知道我是什么风格的了?”路瑕笑意不减。

“不成事的风格呗!”树尔一本正经的取笑路瑕。

“彼此彼此。”路瑕也不甘示弱,“看来我们俩很是相像嘛,难怪你这么了解我,呵呵。”

“去!”树尔扔去一个梨子,“谁跟你这家伙像啊!”

“乍惊琉璃碎,忽见梨花冷。冰轮永不化,清光水泠泠。可怜三芯草,沐此仙露精。却是本无心,飘零也不惊……”矮墙里,童声朗朗诵着有些清冷的诗句,有种滑稽的趣味。

树尔立着听了一会,脸上满是笑意。

“今天就到这了,大家回去吧。”

“夫子,告辞了。”孩子们拖着长音齐声道。

门被“吱呀——”推开,十几个小童推搡着冲出来,笑闹着散去,露出了后边站着的那褐袍长衫的男人。

“先生,不请自来,多有打扰了。”树尔走上前道。

“姑娘真是执着,竟然还是来了,请进。”安绪唤来老仆收拾院里孩子们用过的桌椅,把树尔领着到了前厅。

“不知,安夫人在否?阿木特来探问。”树尔喝一口清茶后,直入主题。

“拙荆正在后堂陪小儿玩耍,姑娘不嫌弃的话也一块去后边吧。”安绪起身示意。

“客随主便。”树尔理理裙衫,跟着安绪往后堂去了。

“若水,这位木姑娘便是那夜扰了你,今日特来道歉的。”

闻声起身,匆忙理了理衣衫鬓发的女子,不施脂粉不饰金银,荆钗布裙装饰着宛若秋水的的面庞,柔和的额角清晰而温婉,寒星般的眼眸灵动含蓄。

“木姑娘。”安夫人走到安绪身侧,点头示意,“意儒。”

安绪的儿子安意儒也走过来向树尔行礼道:“意儒见过木姨。”

“安夫人和小公子都太多礼了,阿木是来道歉的,何能得受。”树尔连忙说。

“木姑娘今天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饭吧。”安夫人拍拍安意儒的肩膀,示意他去洗洗手,“听子先说,姑娘清音妙舞动人心弦,今日不知妾身有没有这个福气,得以欣赏呢?”

树尔被安夫人挽着手臂,笑语嫣然的请求着,怎么能拒绝,当然是谦虚一番后答应了。

席间,树尔看着眼前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餐,只曾许多次看到人家的快乐……在那个人从生活里消失前,他们家的饭总是吃得冷冷清清,因为经常的坐在桌旁的只有树尔自己,后来那个人走了,家里渐渐多了人,那是外婆表亲们,可惜这时候的树尔似乎已经不再向往这些……树尔吃着吃着鼻子觉得酸酸的,眼眶里潮潮的,妈妈……你现在是不是有了这样的快乐……?

爸爸,这个词很久没叫了,怎么觉得这么拗口?也许,你现在过上的才是你想要的生活?所以你才会那样义无反顾,那样残忍决绝,那样不择手段,那样……我还能说什么呢?从我推开你,挡在妈妈身前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肯能再回到最初的样子了,重新找来的你,怎么能怎么能去责怪我的冷淡逃避?难道我应该敞开怀抱去迎接你,曾经那么惨烈离去的你?

大颗的泪水,一滴滴落进温暖的饭里。树尔忙端起碗,扒进几口饭,和着怜卑的泪水。

这个久远的故事,其实很无聊,很无奈,却很伤人。纠结其中,不能释然,只因为可笑的自己是这故事里卑微的小丑,时时彰显着命运和生活的恶趣味。

“娘,木姨她——?”安意儒看着举止奇怪的树尔,问安夫人。

“吃饭吧。”安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让他继续吃饭。

安绪看看身边的妻子,微微笑着夹过去一块菜,用安抚的眼神回答她眼里的疑问。

“木姑娘,吃点菜吧。”安绪轻轻的说,却并没有去看树尔。

“……恩。”树尔小声答道,声音有些沙哑,放下碗去夹了一小把青菜,脸上没有异样,干燥的冬季,泪水竟干得这么快啊……

门外,深蓝色的天空又再飘下雪花。这个冬天,如此的多雪多晴,仿佛是在应和着你我那一点点微妙而复杂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