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与风一起离去

“姑娘不是姓木吧。”明明是问句,却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说话的人似乎也没等着一个回答。一袭莹白的珠泽缎面长袍,船王龙独自一人站到了树尔身侧,保持住三步的距离。

“是,姓杨。”树尔浅笑回道,今日的树尔着一件嫩黄浅印花对襟中衫,下面是条淡褐色轻绸长裙,海风吹过,露出水红的绣鞋——菊朵送来的衣裳秀气娇嫩,倒让树尔有些不自在起来。

“听小屏说过,杨姑娘曾给她讲了一个很是伤怀的故事。”船王龙的脸色映在明亮的月光下,似乎还白过身上的莹白袍子,“故事里的人正对应着小屏心境,却不知姑娘有没有故事能送给我呢?”

树尔微微歪头,看几步外的女船王稍仰起头,月光下的下颌被拉出坚毅的线条,墨玉般的长发似乎闪着微光,稍一侧头,迎上树尔目光的是一双纯黑如浓墨的深深眼眸,像是黑洞一般将所有吞没:“怎么,送给我的故事这么难找到吗?”

拨开面上的碎发,略略后退一些,站到一个最能完全看清船王龙的位置,树尔若有所得地笑起来:“北门参决比南牙,玉藻居然易六珈。二十一年周正朔,可知天下是谁家。”

“诗中所指的便是我要说的故事。船王大人不知是否有闲情听我慢慢道来?”树尔反问。

“但说。”船王龙冷冷回答,却仍是没有正眼去看树尔。

树尔娓娓讲说着武氏的故事,她的野心,她的才干,她的决绝,她的成就……直到她的那块无字碑。这个绝无仅有的女人一生的故事里,有太多血腥太多奇迹,却不知到最后那一刻,她是否也在仔细咂摸这无涯的生一场,究竟有没有一丝半刻的温柔缱绻让她停了脚步,忘了功业……伟大的是名字,无奈的是人生……

夜风习习,莹白色的长袍脚微微扬起,身前长长垂下的璎珞飞散漂荡:“杨姑娘送这个故事给我,却又是怎么想的呢?”船王龙倏的回身,纤细的身子在风中的动作像是被风撼动,让人心生怜意,只想上前伸手搀扶。

“船王大人是怎样想的,我就是怎么希望的。”树尔不卑不亢地回道,“若大人你只感到艳羡,那这武氏便是大人的目标;若大人觉得悲凉,那她就是您的前鉴之师;若是大人与在下一般,从这个故事里生出喟叹万千,那对大人来说,这便就只是个故事罢了,大人仍就是大人,横行海路的船王,不受束缚的利剑,上千人的衣食所依,楚家姐弟的依靠。”

“说的好!”深黑莹亮的眼里闪耀着光芒,“以己为山,又有何罡风能撼动!”

说着斩钉截铁的话语,船王龙显得十分羸弱的身形似乎也高大了起来,周身的气场霸道而激豪。

看着这样的船王,树尔露出欣赏的表情。

“啊——!”后甲板传来一声长呼,声音刺耳尖利。

树尔看向船王,见她没有什么反应才收起紧张的心情。抱着好奇,她还是向后边寻去。

走到后才发现,有不少人也像树尔一般好奇地来到后甲板上,而在他们围成的人圈中,就是之前那声呼叫的主人。

泛红的细软长发散下搭在肩头,有点不伦不类的破旧衣裳掩不住脂玉般的光洁肌肤,尖尖的下巴,又圆又大的碧眼忽闪忽闪,娇嫩的粉色嘴唇像是能滴出水来——这样的模样。如此的风情竟然“浪费”在了个男人身上!树尔愤愤地想。

“这位——公子?不知是否是此次比试的参试人?刚才大声惊呼,可是伤到了?”菊朵也闻悉而来,担心的上前探问。

“没有,”男子站起身,拍拍他那身早就看不太出原色的衣裳,大声的回答,“有什么能伤到我啊!不过是落地的时候估计错误,没想到这地这么硬罢了,嘿嘿。”

感觉额前掉下黑线,树尔扁扁嘴,走到菊朵身边:“那就是说,公子你是非请而来咯?”

“才不是呢!我是——”正要反驳着什么的男子看到了树尔她们身后慢慢踱来的船王龙,几步奔了过去,“我是你们船主的朋友!”说完还伸手要去挽船王的手臂,被她灵巧的避开。

“是真的吗?”菊朵不敢相信,小心翼翼的问她的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六七岁的姑祖母。

“你们不用多理,他待几天就会走了。”说完这句,船王就回舱房去了,留下一大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

菊朵和船上人员出来打圆场,招呼众人回各自房间休息,留在甲板上的树尔和后来的路瑕一左一右,仔细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天外来客”。

“不知,兄台高姓大名?”树尔开口问道。

“柏青。”

“从何而来?”

“云霞山。”

“为何而来?”

“不可说。”

“是不是为了寻船王?”

“一半一半。”

“莹姬知道吗?”咦,这突然冒出来的问题是?树尔惊讶的看向路瑕。

“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这个回答又是?树尔觉得事情越来越奇异了。看起来这个女相男人和路瑕竟然也是旧识。

“多谢二少挂心。奴家已经知晓了。”伴着说话声出现的人让树尔忘了她突然出现的诡异,不知为什么她想起的是金步日,这个女子多像是树尔听了关于秀端皇后的事情后,自己在脑海里描绘出的“秀儿”的模样——淡金色的眼眸,莹玉般的肤色,云鬓松散,衣袂纷飞,端秀静谧却暗掩汹涌的深情。

“莹姬夫人。”路瑕微微躬身,“你来了。”

“来了。”柏青的语气说不出的复杂,像是了然却又无奈,理所当然却含着歉疚。

“是,你决定了吗?”叫莹姬的宫装少妇淡淡问道。

“……”他似乎是在默认,“明月姬没跟来吧?”

“她被小卓拉去玩了。”

“那,以后就烦累你了。”柏青说话时却不去看莹姬的眼。

“……”莹姬似乎有些黯然,却依旧浅笑着说,“都不过是抉择而已。”

树尔被面前的三个人没头没尾的对话弄得一头雾水,却又不知道怎么打断来问个究竟。

“看来,你们家的明月可没这么呆。”许久没说话的路瑕突然说道,话音未落,从他身后闪出个娇小的身影,一身缀满宝石贝母的珠衫闪耀着宝光,小小的脸上写满不满,小小人儿几步冲到柏青的身前,狠狠给了他两脚,正好踢在他的小腿骨上,树尔看了直皱眉,这该有多痛啊!

可是,柏青只是笑笑,伸手去摸小人儿同样是泛着红色的头发,小家伙狠狠一甩头,奔到莹姬身边:“大混蛋,你别再回云霞山!以后要是被我再遇见你,我一定拆你骨剥你皮饮你血生啖你肉!”不知是不是错觉,树尔好像看到小家伙的眼睛放出红光,两颗虎牙长长生出唇外。

“好的。”被骂的人却像是在接受一声诚恳的道别,笑着点头。

倒是莹姬伤了心,拉起小人儿的手,郁郁道:“忘了吧,不过是你曾经的父亲而已,不要成了以后的仇人……”说着,两人走到船舷边,夜色笼罩的巨船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只巨兽,“青,今生未悔,希望你也是如此。这一去,就别再见了。如果有缘未尽,就留待他生吧……”莹姬拉着小小的明月姬,又迈了一步,这一步却是踩上了空中,两人竟然就这么稳稳站在了空中,一步步,一步步,向更高的空中走去,直到渐渐淡入弄弄夜色之中,再看不见……

树尔的嘴半天都没能合上,她愣神了许久才略带惊恐的回过身去看依旧站在后面的路瑕和柏青:“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明白吗?我,还有我——莹姬和明月姬都不是普通人。”这个回答像是在说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怎么,你也算是经历不少奇事的人了,难道这都不能接受吗?”见树尔眨眨眼就释然了,柏青笑起来,转而对路瑕说,“看来,这灵性已然是全消了啊。”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招惹太多麻烦来了,不然我可不会留你多待。”路瑕一改平日的随意模样,一句话说出来冷冰冰的,叫人怪慎得慌。

“‘太多麻烦’?呵呵,你还是够了解我啊。放心,有什么麻烦一定也不会招惹到你们家去的,不怕你小子,也要担心你们家老爷子啊!”

“知道就好。”

“你们俩这又是在说些什么呢?”树尔实在是憋不住了,“我一句都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就不要去想了。”柏青凑近树尔,树尔不得不直视这个家伙巨长的睫毛下忽闪的大眼睛,“懂得忽视忘记才是对自己好。”

路瑕轻轻却不容拒绝的拉开柏青:“不用搭理他,待几天就走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路瑕和船王都说这突然造访的奇怪家伙待几天就会离开,树尔却依然有种隐隐的预感,他会出现很长一段时间。

夜深了,树尔坐在床沿,静静看着手中的血色玉牌。因为金色眼眸的莹姬,她竟然又想起那个人,那个本该渐渐忘记的人。在她忍着不舍,将大白转赠给平笑熏平大坊主的时候,就明白这个故事的结局该到了,可是……为什么会这么艰难……这实在太不像以前的自己……以前那个最会骗自己的杨树尔去了哪里?树尔呆呆的坐着,早已忘了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的,只有满满的伤怀纠结涌上来……

几日后,海神号扬起巨帆,离开港口,向远海驶去。

鼓起衣裙的海风,能不能带走我的不释怀……能不能送我到能自在的地方去……能不能替我抚一抚他的眉头……能不能赠给我一个不休止的梦……一条走不完的路……一颗不熄灭的星……一片不飘动的云……一句让我放下一切的话……还是,我只能与你……一起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