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扬歌斗曲

再看一眼掌中依旧透亮的琉璃珠, 树尔摇摇头。没什么好想的了,最近头也没有再那么疼了,柯大师的话应该没有错, 慢慢地就会好的。

窗外的雨已下了一整天, 地上积了大小不一的水洼, 雨水打在水洼里, 开出无数水花。

撑起一把素色油纸伞, 束起裤脚,提着裙摆,树尔往屋外去了。气闷的紧, 想出去走走,树尔在闲时是很喜欢雨的——身上不会觉得干涩涩的, 而空气也会特别的好闻, 脑子轻松得清晰。

“走啊走啊走好汉跟我一起走 走遍了青山人未老 少年壮志不言酬 莫啊莫回首管它黄鹤去何楼……”树尔朗声唱来。果不其然, 两边的民居里渐渐传出乐声,和上了树尔的歌声, 笛声悠扬,皮鼓顿然,古筝亭亭…… “黄梁呀一梦 风云再变 洒向人间是怨尤……”树尔脚下没停,唱着歌,一路顺着向下的石板路走着, 脚步也不知觉踏上了节奏…… “划一叶扁舟任我去遨游 逍逍遥遥天地与我竞自由 共饮一杯酒人间本来情难求 相思呀难了豪情再现 乱云飞渡仍闲悠……”有人和上了树尔的歌声, 你来我往的更显逍遥气韵…… “划一叶扁舟谁愿与我共逍游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如与天竞自由……”到了快尾声时, 乐声都渐渐弱了下来, 只剩下皮鼓的轻稳敲击, 托着树尔最后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与天竞自由……”

歌声这样悠扬, 乐音如此逍遥,仿佛再大的雨也没了力气,声音似能直飘上九重天去,引得天上的仙人们,也动了尘心,想要往这喜乐的人间走一遭……

前面的楼前,出来了几个人,也都是手执纸伞。当先一人,走到树尔面前,微微行礼:“姑娘好兴致啊?”说话这人,一头长发松松束在头顶,一根墨玉钗斜斜插在发髻上,几缕碎发随意的散下,身上的米色布衫穿得也颇松垮,一身虽不能说邋遢,但也绝不是什么整洁精致。所幸,这张脸长得很一致的玩世不恭,逍遥自得。

“是否打扰了柳岛主的雅兴?”树尔浅笑不答反问。 “哪里哪里,天气不佳,扬歌正烦心不能好好招待贵客。”柳扬歌爽朗的笑了几声,“哪里知道,佳客自有佳韵……姑娘刚才这一曲,实在深得我心!”

“柳岛主客气了,谁不知道岛主你才是此中好手?”树尔正一正纸伞,让它遮住自己有些淋湿了的左半边身子。

柳扬歌注意到了这点,微一错身,让出路来:“姑娘可是要往何处去?要是如此,扬歌就不耽误了,总是雨寒伤身,等姑娘得空时,咱们再一同大论此道!”

“柳岛主不用挂心,我不过也是被雨所烦,出来随意走走罢了。”树尔往柳扬歌过来的那个方向看去,似乎除了路瑕以外,大家都在——就连极少露面的船王也都在甘屏的身边站着,她今日仍是一袭莹白色衣裙,也不知是怎么,连泥污都没溅上一星半点。

“那么,姑娘不若就与我们一起吧!”柳扬歌指指那边,“大家正在品甘家姐姐带来的‘淑玉酿’、行酒令呢!”

“好啊,不过我可不会行酒令,酒量嘛,也极差。可不要嫌弃才好,呵呵。”树尔径自往那边走去,边走边回头对后面的柳扬歌笑说。

“哈哈哈,姑娘若还有如刚才一般的曲,多唱几首也是可以的!这酒令,就改了酒曲也罢!”柳扬歌把长衫前后摆塞在了腰带里,模样总是有些滑稽。

“姐姐,你也来了。”甘屏为船王撑着伞,不然定会过来拉树尔,“我本以为你会想待在房里多休息呢!”

“杨姑娘好啊,许久没见了。”船王微微笑道,笑意如此之浅,几乎不可见。可这样的笑对于船王来说,已属难得,树尔忙笑着回礼。

“别站在外面了,风大雨大的,进屋说话吧。”银梭夫人今日也来了,不知是否因为知道不久后便会到她的目的地——织锦岛,银梭夫人笑意盈盈,心情大好。

收了伞,大家回到屋内,每个位子边上都放了手炉和脚炉,为了一干衣袖裤脚。大家围坐在一张巨大的长桌边,桌上放着干果时鲜和一盏盏略带青绿色的“淑玉酿”。

“出去前,咱们轮到谁了?”柳扬歌一坐下便张罗着继续游戏,“可是柏青兄?”

“不是我。”柏青的脸色倒是和外边的天色一般,乌青不善。觉得不像平日里的样子,树尔好奇地问身旁的甘屏:“他怎么了?”

“……”甘屏暗暗指一指船王的方向,只见船王也一改平日的样子。今日的她一脸笑意,眼中满是温柔神情,仿佛冰霜融去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啊?”树尔问是问,其实也猜到了一些,顺着船王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歪歪靠在桌前的柳扬歌,身前的酒倒了不少,而他只顾着和众人搭笑,他卍字流水纹的衣襟眼见着就要沾上酒液,却仍浑不知觉。

“这样啊……”树尔微微点头,这样的状况,旁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那,既然杨姑娘新加入,便由姑娘新起一局吧!”柳扬歌看着树尔说。

“那我可就不推让了。”树尔直一直身子,“不过,柳岛主可有言在先,我可以以曲代令的哦,呵呵。”

“姑娘请。”银梭夫人点头示意。

树尔略一思量,手持玉箸轻击白瓷碟:

“冰雪少女入凡尘 西子湖畔初见晴 是非难解虚如影

一腔爱一身恨 一缕清风一丝魂……”树尔细了嗓,糯了音,缓缓吟唱…… “仗剑挟酒江湖行 多少恩怨醉梦中 蓦然回首万事空 几重幕几棵松 几层远峦几声钟 几层远峦几声钟……”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雨里,被故事里的男男女女勾动得乱了心弦,痴痴蓄下点点雨珠不愿放……树尔唱着唱着,嘴角不自觉扬起了一个笑容:

“几重幕几棵松 几层远峦几声钟 几层远峦几声钟……”窗外有呜呜箫声传来,越过重重雨帘,断续不绝……

“姑娘这一曲,较先前的可失了洒脱啊……”柳扬歌微微颦眉。

“岛主自是逍遥,我一介孤女,总也是有些哀思愁绪的,怎及得上岛主的风流自得。”树尔放下玉箸,笑笑道。

“呵呵呵,姑娘这是在取笑我呢!”柳扬歌仰身而笑,转向下一位,“小屏,该你了。”

“我会的几首酒令,刚才可都掏光了,我可没了!”甘屏自己拿起一盏酒,一饮而尽,“我罚酒就是!”

“你这丫头不会是贪这酒好,故意的吧?”柳扬歌边笑边把长大的袖子往上提了一提,露出了一截小臂,不像这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他是有些小麦色的健康肤色,“好吧好吧,那接着就是银梭夫人了。”

“奴家这有一令却是刚才向杨姑娘求来的,大家可别被她瞒了,说什么不会行酒令的。”树尔愣了,这银梭夫人居然这么一下就把她给“出卖”了。

“哈哈哈哈,杨姑娘真是所托非人,银梭夫人你可是够绝的了!”柳扬歌手执碧玉盏,一杯下去,酒色映得唇上晶莹一片,“夫人尽管道来,且让我等听听杨姑娘藏着掖着的酒令,是怎番模样?”

“可听好了,此轮的题不是‘花’么?杨姑娘赠给奴家的酒令,说的正是牡丹——‘似共东风利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好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柳扬歌拊掌而笑,“杨姑娘这可不该,怎能说不会行酒令呢?莫不是不愿一展己长?”

树尔心想,我是不想抄袭我的偶像们……

“我姐姐才气盈胸,自然是怕太赢过我们啦!”甘屏挽着树尔手臂,笑而打趣。

“也是也是,我们都不是什么诗书才子,比不得杨姑娘,呵呵。那咱们还行什么酒令呢?莫如就请柳岛主和杨姑娘再多唱几曲,也足是乐韵之事啊!”银梭夫人正是不善酒令,忙提议道。

船王起身道:“大家继续吧,我身子不适,就先回去休息了。”

“我送你吧!”柏青也站了起来,伸手便要去扶船王。

“不用了,你和他们好好玩吧。”立马有小婢上前搀扶船王,另有人取来木屐、纸伞,护着往船王所居房屋而去。

“既然银梭夫人有此雅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柳扬歌放下酒盏,“正好,甘家姐姐也回去休息了,大家可以放肆一些了,呵呵呵。”说着,他还对柏青眨眨眼,柏青的脸色愈发难看。

“怎么着?杨姑娘,是你先来,还是?”柳扬歌坐在下人拿来的琴台前,琴台上的古琴素朴韵深,一见便知是把年代久远的好琴。

“要是让岛主先来,就不敢在岛主之后献丑了,还是让在下抛砖引玉吧。”树尔站起身,“可不知,岛主这有没有琵琶?”

“自然是有的。”下人取来一把五弦琵琶,交在树尔手中。

树尔侧坐在高背竹椅上,怀抱琵琶,轻拨几声,琴声清脆明亮,果然是好琴。

“诸位,在下露拙了。”树尔起身躬身行礼后,重又坐下,几下勾提,启唇哼唱:“啊……啊……

看 江山仿如画奈三分天下 一时多少豪杰啊……”手上加重,泻下一串连音。 “风云变色群雄争霸交锋谁名扬 兵临城下蓦然回首谁在盼归乡…… 三国乱乱世辈出好汉 国将战谁能一统江山 战不断兄弟血泪无憾 纪烽火辜负多少红颜 谁相思长过长江水 盼君归一寸泪一寸灰化作苍天 啊……啊……”这一曲是树尔第一次用琵琶来伴唱,不免有些生涩,幸而没有出错。

“这曲,姑娘是第一次唱吧?”柳扬歌歪扶着头,嘴角含笑,“难为姑娘了。呵呵,既然姑娘唱了一首哀叹的,那在下就来一首逗趣些的罢了。”

“岛主造诣非凡,自没有想隐瞒的意思,期待岛主的大才之作。”

“呵呵呵,客气客气。”柳扬歌欠欠身子,左手覆上古琴,弹出几个清亮的音,右手轻轻敲着头,“唱个什么好呢……有了,就是这个了!”

“既然是唱这支曲,就不用琴了!”柳扬歌站起身,走到大厅中间,足尖轻轻点着地,“可要仔细听好哦!”

“春意动池塘初解冻花间啼鸟惊人梦

绮户微开曙色明沉香火暖晓寒轻

夭桃半吐传芳讯,新莺百啭感中情

炎光炽枕簟凉如水芰荷覆沼双鸳戏

香飘水阁藕花开 帘上金钩燕子回

霄露清尘临上苑,朝云暮雨过阳台

秋声起庭院收残暑凉蝉抱叶鸣疏雨

玉箫吹彻人倚楼 银汉迢迢度女牛

梧桐落翠露华冷,络纬啼寒月影流

寒威薄绣帷人未觉啄蕊争枝喧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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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笺呵笔写回文玉箸长垂不见君

北去马蹄冲塞雪,南来雁字隔衡云。”

柳扬歌的声音清朗中略带随意,这样一首本能品出些愁思的词,由他唱来却全没了伤怀,只剩下朗朗音韵。树尔笑而颔首,柳扬歌果然是名不虚传,虽然是与己毫不相符的音乐,唱来却还是依旧自如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