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韩世同

“我不用一纸休书, 也不用其它……”甘罗淡淡说着,拢在长大袖幅里的右手紧紧的握着,似乎就是需要这一点痛楚来支撑想要颤抖的身体, “只要, 把海神号给我就好!”说着, 她猛地转过身, 定定看着正厅上悬挂的牌匾“世代为尊”。

没有过多的阻拦, 甘罗便不再是方夫人……而世上从此多了一位称霸海上的“神秘船王”。

“那这中间的时间,你到哪里去了?”树尔眯起眼,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阳光已经在海岸线下跃跃欲试。

“我?我去给一个老朋友帮忙了……他家里出了点事情。”这个问题,柏青的回答含混不清, 树尔虽然觉得奇怪, 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天快亮了, 送我下去吧,我可不想待会被人问是怎么上来的。”树尔笑笑, 看了看她和甘屏一块住的小院,甘屏应该还没起身,院子里只有几只早起的小鸟在时不时啼鸣几声。

在往北数千里处的此方郡,也是这么间小院,却早早的就来了客人。

来人一袭灰褐色的棉袍, 长发盘在头顶, 身下的花斑马高大精骏。这人来到巷口, 从马上纵身而下, 转而牵着马进了小巷。

走到一扇乌木门前, 这人轻叩门环,里面不多久传来了开门声, 这人忙退开了一些。

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半大少年:“请问,您找何人?”

“是专程来求见安夫子的。”来人说话时似有金石之声,让人听来心生不安。

“家父仍在梳洗,请您先随我到前厅稍候。”安意儒依旧是家教森严的模样,说去话来一板一眼。

客人被领着在前厅落座,喝上了暖暖的姜茶,驱一驱身上的露气。

“请问先生是?意儒知道了好为您通传。”安意儒又是躬身一礼。

“麻烦你了,就说是韩世同即可。”来人眯起一双笑眼,向意儒点头示意。

“知道了,请您静坐稍后。”

后院的安绪刚换上灰色的罩衫,闻得意儒的传话,猛地一震。却不知这韩世同究竟是何人,竟然令向来仪态稳重的安绪几乎失态。

安绪理了理身上衣衫,撩开门帘,走进了前厅。自称韩世同的来人背对着他端坐在座位上,姿态悠然地喝着那杯姜茶。

走到厅中,微一拱手:“公子,许久未见,清减了。”原来这二人果然是旧识。

“安先生许久未见,却是风采依旧啊!”韩世同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答道。

“安绪闲适无事,以至清淡疏狂,叫公子见笑了。”安绪不知为何,对这个韩公子极为客气。

“呵呵……”韩世同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听闻,之前李大人多番相邀,先生都推说身体不适或是家中事务缠身,而婉拒了李大人的结交。今日一见,先生倒不似身体不佳或是琐事烦心的样子啊……”

安绪默然,没有回答这个略显质责的问题。

“其实,安先生之前也并未有过一官半职,李大人所求又不是说成便成的小事……先生不愿以身涉险,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令祖以下,都曾为国出力,死身方终……先生已是局中人,又如何能想着脱出局去呢?”韩世同的这段话说出来,声音中的金石之音愈加重了,让听的人觉得不舒服。

“……”安绪走到门前,像是斟酌着字词语气,“公子可知,您能脱逃已经费去了郑大人一家上下数百口的性命?”果然,韩世同的脸色变了一变,眼中闪过不善的光芒。

安绪像是没有发觉,继续说着:“还有,李大人一生的清誉已然无存,更不用说自他而下的各人及亲眷,大家都交付了身家性命……而为的,不过是是公子你一家,甚至是你一人无谓的追求罢了!”平日说起话来温文尔雅的安绪,这段话说起来却是掷地有声,直击心神。

“安绪!本公子是敬你父祖为我前人浴血费心数十年,又得了‘龙策’将军的名号,你不过区区一布衣小民,实在太目中无人!”韩世同一甩衣袖,大声呵斥,“你不用摆出一副圣人模样!你也不过只是一个空有色心,连追求心上人的勇气都没有的懦夫!”

“请公子自重己言!”安绪也动了气,衣袍下的身子在怒气中微微颤抖着。

“哼哼,你不是向来不愿与李释多做来往,以求自身不沾那些有伤修为的事吗?怎么,听说请来的是你一早心许的人,就这么去了?不是说自己不过是个读书人,不参与其它杂事吗?怎么无缘无故的独自去了宜滨,还自动送上了荐书——安夫人。”一个走出来的人,打断了韩世同咄咄逼人的话。

安夫人挽着双鹿髻,身上的白棉衣裙愈发衬得人面白皙如玉,一头青丝如云堆砌,眉如远黛眼含流波,与丰神俊秀的安绪果然是一双璧人。

“公子,许久不见了。怎么一见面,就吵上了呢?”安夫人软声细语,让人无法硬起声音。

“夫人误会了,世同不过与子先意见稍有相左,小有争执罢了,惊扰了夫人,实在得罪。”韩世同不知为何,对安夫人的态度特别恭敬,绝不似在与安绪对话时的高人一等。

“这样就好,那公子与子先慢叙。”安夫人欠了欠身,便要往后边去,“不过,公子你现在身份尴尬,还是多谨小慎微些的好。”安夫人说完就轻移步子回了后院。

“你安绪实在有福,得了这样一位好夫人,居然还不知足,还要去沾惹那风尘女子……当世清流也不过如是!”待到安夫人转入内堂,韩世同冷冷对安绪道,“这样的人,本公子也没有兴趣结交!”说完便愤愤然拂袖而去。

“爹……”安意儒走到坐在木藤椅里、一言不发的安绪面前,轻声唤道。

安绪抬眼看看面前的儿子,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不安。想来该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发脾气吧,小家伙颇有些不安。

“意儒,爹平日里常跟你说的,还记得吗?”安绪拉过儿子,问道。

“不敢有忘。”安意儒点点头,“爹常说,‘人贵有其本性,善守本心者,足可御世间伤劫’。”

“说得好。”安绪拍拍儿子的头,“善守本心……”

午间时,郡守大人李释派人来请安绪晚至其府一叙。

“子先,真的要去吗?”安夫人递来披风,面有忧色。

“总要去断了他们的念想。”安绪系上披风,“……若水,早间公子说的那些……”

“是我该忘记的那些吗?”安夫人浅浅笑着看安绪。

“是我多余了,若水你又何曾不懂我呢?”安绪看着夫人的笑意,也露出了笑容。

“明白就好,你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安夫人为安绪整整衣袖,“那个杨姑娘,就是当年你算到的那个人吧?”

“是,也不是。”安绪握住若水的手,一起走到屋外,往前院而去,“千年的因果,皆系在她一身,可她却似乎迟迟不能醒来……希望我送她上了那艘船,会让她遇上机缘,自己醒来吧……”

“小云的信,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又怎样呢?我已经向师父解释过,不会参与他的计划。小云现在也不过是因为有了命门在师傅手上……至于殷错,他的心火太旺,恐怕到时候,师傅也无法掌握他吧……”

“子先,你为了不参与你师父的事情,应诺他今生不再用他教你的所有,可有后悔?”

“若水其实知道我会是如何回答吧?又何必多此一问呢?”安绪笑而没有正面回答。

出云宫正殿,木公正在向金步日禀告一条密报。

“陛下,斥候有报。近日此方郡的李释与安绪多有接触,似乎有所图谋。”木公递上一本上奏。

“安绪……就是‘龙策’将军安云的那个儿子?”金步日啪的一声合上那本上奏,“李释,我一心免你一死,不过你似乎毫不领情啊……”

“陛下明鉴,李释此人居心叵测,实在不得不防。”乌衣卫总统领莫江离也回道。

金步日手指轻敲着头,沉吟半晌才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太傅,听闻你与安云先生曾有过同窗之谊,就命你与萧未欢一同去探探此方郡,为孤一见这个名家之后的安绪,速去速回。”

“臣等遵旨。”萧未欢和木公躬身领命。

“好……”金步日站起身,却有旋地坐下,双手扶上头,似乎头疼难耐。

“陛下保重!”木公见状道,“可要传唤御医来?”

“不碍事,最近总是这样,疼过一阵就好了。”金步日摆摆手,坐了一会才又站起身,“太傅和萧将军早去早回,不要耽搁了。”

木公和萧未欢领命去了,莫江离也下去了。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金步日一人,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殿堂。

“你是不是知道一定会这样繁累无趣,所以才去得这么干脆利落呢?”金步日苦笑一声,“现在在远海哪座岛上逍遥呢……让人羡慕啊……”天下的帝王絮絮自语着,慢慢踱出了正殿。

普云轻轻提起裙摆,踏上还积着前日雨水的台阶,抬头看看前方的飞檐拱璧,挂上一抹清冷的笑容:“现在的你,应该已经陷在梦里了吧……”

的确,金步日陷在了绵然不断的梦境中。

一片强光,光里絮絮传来说话声,似乎一男一女的对话……

“喂,你是何人啊?这里可是我先发现的!”说话的女子声音娇嫩清脆,听着就能想象到她明丽动人的样子。

“打扰了,在下只是迷失了方向,不慎走到此处。”男子的声音温和隽永。

“你别动,我出来看看再说!”几下动作声,应该是女子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了。

“诶——碧色的头发?你是人吗?”

“在下天生异相,没有吓到姑娘吧?”男子却也不觉得受伤,仍是淡淡的说着。

“我瞧瞧,眼睛也是金色的呢……”女子绕着男子转了两个圈,上上下下的评说着。

“让姑娘见笑了。”

“真是麻烦!你说话怎么这么文绉绉的,和醍醐那家伙一样,烦也烦死人了!”女子说起话来音色动人,像是在唱歌一样,“你是怎么到琉璃谷来的?谁带你来的吗?”

“是在下一位朋友。”

“哦?是谁啊?说来听听,左右我现在没有什么事,就好心带你去找你朋友咯!”

“多谢姑娘好意了。不过,在下还是在此地多等候一阵好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呢?”女子一跺脚,声音扬了起来,“待会漱玉姐姐就会来取碧池水了,你还在这呆着,想被她揪到天柱将军那去吗?!”

“却不知到那位将军处会怎样呢?”

“怎样?当然是把你给鞭笞一顿以后,遣回去咯!”

“怎么,这琉璃谷不能来吗?”

“当然!这里是西王母娘娘御制琉璃的地方,我都是偷偷跑来的呢,你一个凡人,要是被发现了,可有你受的!”说到这,这姑娘的声音总算是小了不少,”真不知道你那是个什么朋友,居然就这么把你丢在这里了……”

“知道姑娘是一片好心,不过还是请你不要妄加评断在下的朋友吧。”

“好啦好啦,真是个滥好人……你看,那边的云霞开始变换颜色了,应该是漱玉姐姐要来了,咱们赶快去躲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