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音未绝

“他怎么样了?”树尔担心地问仍旧一言不发的柏青, “怎么就这么倒下了?”

“就是!是不是之前伤风还没有好全啊?”甘屏姐弟也赶了过来。

柏青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树尔,长处一口气, 淡淡道:“没有什么大碍, 不过是身子有些虚了……”他走到门边, 背向众人, 微微侧头说, “都不要打扰他了,让他静静休息一会,就会好的……”

甘屏还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只是看了看身旁的树尔和床上躺着的路瑕,抿抿嘴, 半天才道:“那, 姐姐, 咱们也出去吧。”

树尔想来,也只有这样了, 既然柏青这个‘半仙’都这么说了……众人退出了路瑕的房间,把门轻轻掩好。

“杨姑娘,我看你今天也没有心情去木匠师傅家了——”宝儿正想干脆就把这事给算了,却不曾想,树尔竟然——

“不用了, 咱们还是去一趟吧……我也想知道, 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树尔回头看看那扇已经掩上了的房门, 弱不可闻的轻叹一声, “宝儿姑娘, 咱们走吧。”

“既然你实在想去,那就走吧。”宝儿安慰地笑笑, 挽起树尔的手臂,“其实我也想不明白这去一趟木匠家会有什么事发生,呵呵。”

两个窈窕的身影渐渐淡去,被遗忘在身后的小屋里,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胸口闪烁着淡金色的辉光,然而这辉光是如此的羸弱,以至于断断续续地像是已经无法继续下去……

“陛下,有报说安绪已经到了笑林苑了。”年轻的将官一身锦白武袍,显得英气十足,脸上的青春光采让人心生向往。

“哦?到的还挺快。”金步日放下手里的书册,“那就不要耽误了,今夜就去笑林苑走一趟。”

“下臣领命。”萧未欢躬身称是,“下臣这里还有代太傅大人呈上的一封上表,请陛下御览。”萧未欢从衣襟里取出今晨木家下人送来的木公上表,呈到金步日手中。

“呵呵,这木老头也不安心养病,还是心挂着政事啊……”笑着,金步日打开那封褐色封皮的上表折子,渐渐的面色变得凝重,“你看看……”说着,金步日吧上表折子递给萧未欢,自己站起身,走到了一尊人形烛台前,沉思着什么。

萧未欢恭敬地接过了木公的折子,打开——里面说了一件木公一直甚为担心的事情……有报,指李释等夔国旧臣近来与亡国公子韩世同多有接触,而据闻皇室中已有人与其达成协议,会为其做准备……虽然此事只是斥候线人风闻,并无实据,但其凶险实在难以估计……尤其是,李释等人在其属地人望颇高,既不能随意处置,又不利于直接调查,如今又加上内奸一说……着实棘手。

“你怎么看?”金步日踱了回来,走到萧未欢身前,淡淡问。

“下臣委以为,此事虽然仍未有实际凭证,但不可不防,恳请陛下布置下去——秘密调查消息中所提……内应之说。”萧未欢想了想,还是直说了。

“孤的几个叔伯父们,不是一派逍遥模样,就是糊糊涂涂……弟弟们,又何曾不是兄友弟恭的相态……他们之中若是真有妄想颠覆之人,只怕防不胜防……只因为实在太擅长掩藏了……”金步日苦笑道,“啪”的一声把那封上表轻掷向桌案,“还是直接从李释韩世同一党入手吧……”

萧未欢没有说话,知道自家皇帝看似不喜多于家人来往,却是最为看重他们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就这么苦苦撑着——只不过是为着他早逝的父母,为了这片他们为之努力的土地……

也许,没有了已经摆脱不掉的这许许多多,他会放下一切,和那个莫然就走进了他生活的女子,远走天涯,过最平淡也最不平淡的日子,只因为从那一双纯黑色眼眸里,看到了同样的孤寂、相似的萧索,还有她掩藏在外的冷静和欢乐……

张泽林从没想到,这个从来不愿离开家乡超过三日的“此方安绪”竟然会上门拜访——虽然说,两人早就相识,而且互相倾许非常。当下边人来传说,“有一个南方公子自称是当家的朋友,在门口等着呢……”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想过,会是安绪来了。直到他摇着纸扇,走到门边,看到门外那个一袭灰蓝长衫,发带轻垂的男子,微微向他一笑的时候,才恍然想起,有多少时日没有见过了……

“子先!”张泽林认出是谁后,大踏步走到门外,拉住安绪的手臂,开心的道,“你怎么到京城来了?我实在是太过惊喜了!”

“泽林兄,许久不见,风采不减当年啊!”安绪也笑意盈盈,“怎么,不请我进你的笑林苑看看?”安绪提醒有些恍神的张泽林。

“是了是了,当然是要请你这个‘南府乐首’好好指教指教!”张泽林朗声大笑,引着安绪进了门,“只希望你这个大师不要嫌弃我把音乐用来赚钱,徒然给它沾了铜臭气才是!”

“泽林兄太过自谦,又哪有一个利欲熏心的生意人经营得出像兄台的笑林苑这般雅致的地方。”安绪浅浅笑道。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了进来,惹得不少刚刚梳洗好的笑林苑乐师歌姬舞娘们探出头来张望,是谁人让他们的张大少如此乐得忘形。

在客厅落座,安绪接过下人递上的茶水,饶有兴致的四下看了看:“泽林兄这地方,果然是造得雅韵非常啊!”

“哪里哪里,倒是子先你一来,足显得我这是寒舍得贵宾吧……呵呵。”张泽林笑而打趣道,“不过,子先你大老远的北上京师,总不是真只为了谈我这个旧友而来吧?”

“泽林兄为人豪气磊落,那安绪也就不多赘言。”安绪放下手中茶盏,“安绪不才,被卷入了凶险非常的大事之中,恐怕祸及家人……”说到这里,安绪站起身,走到张泽林身前,轻轻拜下,“张兄素知我秉性,实在不愿搅这趟浑水,只可惜事不由人,由不得安绪脱身事外。如今,只得来求张兄……希望张兄代为庇护内子及小儿。”

“……”张泽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上前,扶起了安绪,“子先,你也该是思虑良久才最终找到我这来的吧……你看你这手,都快把掌心戳破了……”果然,安绪刚才一直双手紧握。指尖深深陷在手掌之中,留下了四个红红的印子。

“要你这样的人,不顾一切的来请求我……究竟会是多大的事情……”张泽林轻轻摇头道,“不过,我张泽林少有挚友,你安子先一定算一个!要你费了这么大劲来求我,就算是拼了所有,我也一定护得弟媳和小公子周全!”张泽林的承诺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坚定。

“……”安绪没有再多去道谢,这样的承诺只在两个真心相处的朋友才会有吧……那也就不要再用多余的言辞减退了它的诚意……

“子先可有带着家眷同来?”张泽林拉着安绪回到座上问道,“为兄也好为她们安排一处好住处。”

“内子和小儿正在朱雀大街上的善同客栈休整。”安绪淡淡道,眼底仍是有些许不安,大异于平日里的模样……也全不似张泽林对他的印象,“……泽林兄,还有一事要告知你。如今,安绪身处漩涡之中,只恐怕会给兄台带来不少麻烦……说不得,今日晚间就会有客上门了……”

“哦?”张泽林一挑眉毛,“那我岂不是该好生准备一下?”

“泽林兄出身世家,家中要顾虑的实在更多……只盼此次能平平然过去,莫给张兄平添烦恼。”安绪微微苦笑着道。

“是吗?安绪把家人都一并带上京了?”金步日惊道,“难道李释他们竟然没有发觉吗?还是……已经放弃了这个‘龙策将军’后人……”说着,金步日微蹙起眉头。

“下臣以为,此事大约是瞒过了李释等人——只因为如今此方城里有不少大事发生……”莫江离回道,在他右侧,上殿来禀报的探子仍是保持着跪地回话的姿势。

“你是说南方各寨的暴乱?”金步日微微点头,重又笑道,“李释他们是不想我有借口办他们吧,治起这事来格外的卖力啊!”

“正是如此,臣见南方诸郡的上表皆称已在大力整治山寨的暴乱,安抚流民,严惩乱首等……想来,就不及顾忌安绪了。”

“其实,孤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安绪身上究竟有着什么,让韩世同这般执着的想要拉他加入?”金步日挥挥手,示意探子可以下去了,“不过……曾经听木老头说过,韩家人与海外力量多有接触,莫非……安家就是与那股力量接触的人?……那就难怪韩世同这么紧张安绪了。”

“陛下所指的海外力量,是否就是海上南荒山的流寇们?”莫江离变了变脸色。

“看来,你也知道他们啊……是的,就是这群自称‘谪仙’的疯子们。”金步日若有所思,“也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和韩家人有勾结……要说心腹大患,还是这群不知底细的家伙们……水师多次欲要围剿他们都大败而回,当地渔民都传说,这些人会仙术,能操纵风向云雨……若真是如此,就实在是大敌啊!”

“那陛下今日还要去见安绪吗?”萧未欢问道。

“自然是要见的!”金步日一按桌案,眼神坚定,“听闻,先皇与其父共学时,常不能及……可惜先人早逝,如今能一见当世奇才的模样,怎能错过!”

“就是那了!”黄宝儿边走,边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间木屋,“这位木匠师傅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了,好手艺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树尔笑笑没有搭话,心里还在想着路瑕的事情……究竟为什么,路瑕会突然变成这样,身子一天天看着弱下去,而且人也有些奇怪了。

“房师傅!”宝儿站在院门外大声唤道。

不一会,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走出一个人,却不像树尔之前想象的那样,是个干瘦的老头——而是一个看起来才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束在头顶,却已经有些散乱了,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粗布衣,袖口高高扎起,露出的手臂上缠着一条皮尺,头上插着的不是发钗而是一把细木尺。

“宝儿姐姐,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两天就能做好给你送去吗……”这个年轻的“房师傅”说着,看见了宝儿身后的树尔,不知为什么多看了两眼,可能因为是没见过的生人吧。

“不是来催你的,只是带这位姑娘来看看你怎么做的……喏,我之前带来给你做模板的琵琶,就是这位姑娘的。”宝儿拉过树尔,介绍给“房师傅”。

“那把琵琶是你的?”男子揉揉眼睛,却沾了点木屑在眉毛上,树尔抿嘴想笑。

“是啊,那是我的琵琶。”树尔正正神色道,“却不知,方不方便看看房师傅你制作呢?”

“那自然是会有些不方便的,你们两个大姑娘站在我这小屋子里,定然会碍着我做事的啊!”房师傅挠挠头,像是在考虑,“这样吧,你们就站在院子里看,不要去打扰我就是了。”

“自然可以。”树尔觉得这个“房师傅”处处透着滑稽,倒是让人心生近意。

跟着他走进了木匠家的院子,树尔和宝儿就在院子里四下看着。突然,树尔在一堆杂乱的木器后边,看见一个让她不敢相信的东西——

两尊木像,男的那个还没有上颜色,却也已经能看出那绝世的容颜……而那座女像,怀抱着一把五弦琵琶,笑意盈盈,柔白色的衣裙滚着淡金色的边,梳着飘逸的双环髻,生动得像是立马就能开口说话一般……树尔的头很疼……心像是被针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