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少有落雨,十三竹也很少会一大清早跑来我的床边,用她炽热的目光将我望醒。
还跟我说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话,其中唯一听懂的,便是那句:“前些日子竹九醒了,夫子叫他去寻你们,看来是没有遇上。”
我望了望屋顶,印象中过去每日叫醒我的,是那只凤凰。
既然不知何时能完全恢复记忆,那就养只大白鹅吧,我在这个地方,即便是熟悉的人,却也都是陌生人。
但是十七竹他似乎知道我的过去。
昨日将我和十七竹救回来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难不成是竹九?那后来呢?
一个激灵坐起来,身体疲倦不已,似是有什么小病小痛。
十三竹端来了药水,我一饮而尽,对着药碗有些呆…若是药果该有多好呢。
休息许久,下山的路一如既往地难走,若是没有小舟,估摸着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十七竹的竹屋。
路上经过竹九竹十的屋子,我有些想进去看看。
看看那张脸是否熟悉,看看是否是昨天那个…可是…昨日的那张脸,却忽然间完完全全想不起来了,我停在竹九的木屋外,浑身冰凉。
即便是已经想起许多,但是完全恢复之前,看着自己的手指,却感觉十分不真实。
顺着川流河继续往下漂,远远就看到十三竹在摆弄她的小竹林,半个月不见,她的葡萄藤越发葱郁了,一旁种的茉莉花也散着清香,老远就能闻到。
此时适合响起一首《清音》,将她的方寸之地好生装点一番。
这《清音》…又是何处听过的?
见十三竹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花团锦簇中,我便不好打扰。
终于来到十七竹林了。
十七竹的竹林稀疏了许多,或许是因与我同行,少做修饰。
十七竹房门半掩,十三竹说,夫子告诉大家近来都不要去探望十七,好让他安心静养,言语之中,有意无意地特指我一定不要再去。
可我有些话不得不问。
翻身过了夫子让十六十八搭建的围栏,衣衫破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口子。
我奋力一扯再一系,口子就被掩藏起来。
我理了理衣摆,抬眼看向竹屋。
往日的十七竹总会在窗口里点一支青绿色的蜡烛,然后认认真真地书写画画,时不时抬头看一看窗外的动静,若是下雨了,还会很及时地拿把伞出来接我。
今日此时,天光仍是大亮,竹屋静谧得像睡着了一般,踩着竹叶的声音十分清脆地回响着,我推开门的声音也有些响亮。
本以为十七竹睡得沉,我可能还要等会儿,没想到,他面色苍白地坐在床上,认真地翻看着一册书。
他抬起头,径直说了句:“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我在门口微微愣住:“你…难不成知道我想问你什么?”
他笑了笑,伸手托出那支青绿的蜡烛,满眼都是留恋:“不知道,不过等你看到的我身体复原,我就不能继续保护处在此地的你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看到的你,什么叫此地的我?”我心头一紧,上前一步急切问道:“你果然认识另一个我对不对?”
十七竹长叹一口气,眸中暗纹波澜不惊,却是一个挤出来的苦笑:“来此地,本就是为了帮你恢复记忆,而我的私心…”
他与我相隔有些远,却向我的方向在半空伸出手,似是在触碰着什么:“不过是想陪着你,让你以后爱上我。”
他眼角抽动,似是不忍,又似乎无可奈何。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言语神色之中的神情,不得已将注意力转移,门框上挂着一支竹笛,质地坚硬,纤细密制。
像是他自己亲手做的。我伸手抚了上去,思绪却越飘越远。
爱这种感情太过扑朔迷离,也实在不由人控制,并不是他陪着我,我就一定会爱上他。
但是,若是他以虚假的记忆使我相信,或许,我会以为他说的是真的,起码会与他假意鸳鸯。
我有时候会有些恶劣,会将人心看得很丑陋。
但是毕竟他没有那样做,而且真心真意地陪着我恢复,这样的他让我感动,却怎么都不能心动。
想来,我已耽误他许久。
这天之下,有重姻与缘者,有重道与法者,他白白在我身侧却一项不得,是我对不住他。
天色已暮,天温渐冷。
竹林间传来几声鸟儿鸣叫,想来都是归巢的时候了,再过些时候,便是夫子来陪十三竹用晚饭的时候了。
我在房门轻轻叹气,将手中竹笛重新挂回去,终于知道该问些什么:
“你有很多机会对我说谎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谁呢?即便是你骗我,恢复记忆之前,我也不会知道的。”
我看着他,光芒暗弱看不出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的声音不似一般地柔弱:
“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欺骗得了你的记忆,欺骗不了你的感情。我告诉你的,你会像听故事一样听着,只有你自己回忆起来,那些过往那些感情对你才有意义。更何况,有人在外边苦苦支撑,我怎能趁人之危。”
苦苦支撑?
“谁?”我有些慌忙地问道,不由得向他靠近几分。
蜡烛将十七竹的脸照出了一些色彩,他的笑有些苦涩,苦得他嘴角动了动再没能说出一个字。
“是竹九吗?”我再问。
他停顿了许久,终于回道:
“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就不要问我了。”
十七竹眼神柔和起来,指尖想着我的鬓角挪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和风,言语之间又似是在哀求。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但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继续待在这里,就能恢复记忆了,可是日后如何出去?”
“其实我并不知道,但是就像我此时已经不能留在这里一样,以后到了那个时候,你会知道的。”
他将目光收回,继续淡淡地说着:“你该回去了。他日再见,不知我会是怎么一个样子。这六界仙障之中,我终究不能陪你完全。”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问候的话都说不出口,转身离开之际,天边已挂了湾浅浅的月,从窗子透出它的凄凉。
我走在墨色之中,明日晨起,日光会是一新。
近来多日,感觉身倦之症缓和了许多,可十七竹的病症似乎还是难以恢复。
夫子说,可能是缺些植物,山林之中多是竹子,让我们种有别的鲜植的,多送去为他喂食或滋养才好。
自然,我的那份还是十三竹带去较好。
我很听话地坐在竹林之中,看着落了一日花的合欢叶子闭了眼,捡了些花清洗制成干花,裹了个包裹托十三竹送去。
也许,竹九他改日归来,也会需要呢?我便包了一包陈年存着的花种,在九竹林间隙中种了三排合欢树,等到许多年之后,定能开出美美的花儿来。
我其实很想见他,很想知道他的样子,很想知道之前那个人是否是他。
猛然间想起,当初那个人好像还曾经赠送我一方小木盒子,近些时日却把它都忘了。
翻箱倒柜许久,才在角落里翻出那个盒子,还未蒙尘,看来也没有被我过分遗忘。
我坐在竹林中的小桌子旁,端端正正地给自己添了杯茶,捧了瓶茉莉花,拿出木盒,带着欣喜打开。
是一个两排六列的盒子,共十二个格子,填了十个小人,只有第七第八处格子是空着的。
这些小人像是黏土捏的,多数颜色十分鲜艳,而且十分喜人,唯独第五、十、十一格子里的小人是灰暗色的。
这应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打发时间的玩具…
总的来看,每个泥人身上都挂着各色的宝石,我最喜欢的,大概是那颗紫色的宝石,剔透晶莹,其实那颗蓝色的也不错,月光之下,透出的,是妖海的颜色。
夫子教授地质理学的时候曾经讲过,世间有种海蓝色的宝石,是大地之石,若这石头化作了人,岂不就是天地间的王者了?
我笑着把那挂着紫色宝石和蓝色宝石的泥人拿起来反复摸索,这温润的触感,清晰的凉意,着实让人欢喜。
但是端看着泥人的长相,却是熟悉得过了头…
我捏着紫泥人的身子,慌慌张张跑到河水边,对着自己与泥人对比许久…这不是我吗?
我连忙爬起,小心地抓着泥人,生怕她会碎掉,也生怕我自己碎掉。
手足无措地回了桌旁,捧着木盒仔细看了看,剩余几个小人中,却并没有十分熟悉,除去第十二个格子中的小人,看到他的面庞,我惊了惊…十七竹…
这盒子里泥人的原身,绝不可能是山林中的人。
兴许送我盒子的人也在其中…
我仔仔细细看着,却发现却发现十个泥人中,唯独第三个泥人的宝石是真正的宝石…也就是那块海蓝色宝石,我想不通,究竟有什么缘由。
又过了几日,十七竹醒了。
自从那日夫子见过他后,他便一睡不起,如今醒来,也不知会是如何。
我坐在教寓的台阶上偷偷将他瞄了许久,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十三竹拿册子掩着面,一边打量着夫子的神态,一边对我言语悄悄:“怎么?你这是看上人家了?那竹九怎么办?”
他们一向认为竹九与我是那种关系,可我明明都不记得他的样子。
我被惊得猛然回头:“哪有,可别胡说八道,我只是觉得,十七竹受伤醒来有些不一样了。”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觉得,不过是拿这话刺探消息罢了。
“我倒不觉得有何不同。既然他已大好,夫子定然不会不让你同他讲话,有什么疑惑,一问便知。”
她认认真真地替我用册子挡住脸,似乎是夫子快巡视过来了。
我觉得,这主意甚好。当日之事,总还是在意的。
午时下学已是日照头顶,暖洋洋的。
男生们很客气地将第一艘小船让于我同十三竹,道谢之后,十三竹却对着十七竹大喊了一声:“十七竹啊,竹八有话问你,你跟我们一起走可好?”
我惊呆了,扯扯她的衣袖她却笑吟吟躲开。
十七竹左顾右盼诸多,又是向他们作揖,又是向我们躬身地,终于还是上了船。
由于我犹犹豫豫没有说话,十三竹最后无可奈何地在我的竹林下了船,迈着大步子称自己今日有些积食,需要走几步消一消,便偷个懒,托付我送十七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回去。
“这笛子,送你。”
我还没想好怎么打开话头,他便从袖管中掏出骨质清凉的一柄竹笛,还温温柔柔地递到我面前,仿佛前些日子那个病秧子压根不是他。
此时的他,与初遇时的傻楞劲像极了,一边温温地笑着,举着笛子的手却没有放下。
我接下,却发现是前些天他挂在门上的那支。
“我记得是你亲手做的,为何送与我?”话说出口我想一巴掌拍自己脸上。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谁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嘻嘻地说:“竹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觉得你很适合这笛子。你高兴吗?”
“高兴…高兴…”我干干笑着,一时间又有些苦恼。
曾经他了解我的过去,便制了这笛,如今看来,他似乎忘记了在另一个地方的故事,却好像还记得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等到他日,我该如何还这份恩情?
“另外,我还有份请求,”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总是觉得自己忘记了些什么,但又好像与你有关,你可愿意陪我下山一趟,寻一寻因果。”
“容…容我想想…明日告诉你可好。”我说话有些磕磕巴巴。
他欢快地点了头,我笑着回敬,转身下了船。
现下,我也不用再问什么了。下了船,是竹十的林子。他们的屋子是幽暗的,看不到光。
也不知那位寻我们的竹九去了哪里。
夫子说他不知道,谁知是真是假。
还未到明日,便生了变故。
夫子夜半却突然唤十七竹去教寓,还叫他捎带着叫上我,我心下一沉,难不成夫子知道我有可能再逃出山林?
教寓烛火通明,看不出是夜晚的景象。
夫子端坐主位,身侧右手边,是一位一离原装扮的来客。
那场战事带来的硝烟已然散去,将军与夫人也已死而复生,如今来人,又是为何?
那人起身,将身一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话的腔调都蓄着浓重的哭调,声泪俱下地朝着十七竹大喊:
“少将军,将军殉国,夫人因病仙逝,大小姐体弱,请少将军回府主持大事。”
绕来绕去,依旧绕不过战事。
我瞥了一眼十七竹,他神色凝重,比起前次,哀伤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方水渊,而非顶着方水渊身份的其他人。
十七竹凝重地望着夫子的方向,夫子哀叹一声:“去吧,归来后再忙学业,日后有成,保家卫国。”
十七竹跪地长拜:“十七竹方水渊,拜别师尊。”他转身,来使紧随其后,行到我身侧缓了步子,轻道了一声:“等我回来。”
我默默点了头,可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何曾有勇气等人。
“你可知,我叫你来,是为着何事?”夫子一连咳了好几声,才捋了捋胡子,缓缓道。
我即便犯再大错,夫子也从未漏夜召唤。是那些大事。
是为了局外的事。
我将手一拱:“竹八愚钝,还请夫子解惑。”
“怨灵怕是盯上了你。可眼下竹九不在,老夫叮嘱你,切记万事小心。而十七竹,你往后要与他少来往,此时的他已并非原来那个,你与他过多来往,恐怕会连累了他。”
夫子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
辞去归来,一路上星河烂漫,我却身体有些萎靡。
不过是在山林之外染上的不适。
夫子说的怨灵,恐怕指的是这个,可又为何盯上我?难不成因为我是此地的变数?怪不得夫子一直不让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