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星光汇聚成的河流从黑夜的尽头纷至沓来,洋洋洒洒不知流向何方。
身穿西式战斗服的青年伫立在大树的阴影下,褐色的发梢被打湿了黏在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他捂着嘴低声喘息隐隐的咳嗽声从喉间溢出。
“哇——”胸口猝然传来一阵剧痛,冲田总司两眼一黑登时跪倒在地,咯出一大滩赤红的鲜血。
他双手撑地,愕然地盯着地上那一摊血液,指尖微颤,半晌才回过神来。
俊美无俦的青年最终还是露出了释然的苦笑,他起身靠着树干,抬头仰视漫天星子,呢喃道:“近藤先生……如果是你将新选组托付给土方先生的话,我也要保护他才行,对吧……”
冲田总司无声地拔出了加贺清光,用绷带将刀柄和手掌牢牢地捆在了一起。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豁出性命的战斗,也是他流星般陨落的生命的终点……
身后的山路上人声渐渐靠近,风尘仆仆赶来的几十个浪士,有的持枪有的带刀,他们一众合流气势高涨。
“人都到齐了吧,我们出发!”“出发——”
他们大张旗鼓地在狭窄的山路上前行,夜光下晦暗的道路中央不知何时走来一位削瘦高挑的青年,他手持白刃,碎发轻扬,眸盛星光。
“什么人?给我让开!”带头的浪士呵斥道。
俊美的青年缄口不语,只是又向他们走近了几步。
“等什么,快开枪!”“砰——砰——”
枪声骤然响起,老旧的火枪虽然不够精准却依然在青年的身上炸出一朵朵的血花,他的脚步趔趄冷不防地跪倒在地。
“去给他最后一击。”几个浪士立即拔刀上前,想要给青年补上最后一刀。
微微垂首的青年蓦然抬头,眸中尽是冷冽和肃杀,他一头柔顺的褐发随风舞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内而外变得花白如雪。手起刀落,向他扑来的四名浪士骤然被拦腰斩断,鲜血铺张,青年犹如地狱里逃脱的罗刹,举手投足间漫溢无尽的杀意和暴戾。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首地浪士惊骇地颤声问道。
惊才绝艳的青年站起身,子弹自然而然从他愈合的伤口掉落出来,他踢开脚边的尸体,冷峻的容颜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戏谑和不羁,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像是赴往一场盛大的葬礼。
“新选组一番组组长,冲田总司。”青年一字一顿地说着,脚下生风毫不犹豫地挥刀奔向了数十名敌人……
“十涑,你说冲田总司还在神社附近?”涑雪一路直奔村口,喘匀了气,转头问树荫中俊秀静好的黑衣少年。
“嗯……”秀美的少年微微点头,他的视眼扫向一处,眨眼间已经消失在了阴影中。
涑雪望去,只见一位挽髻的妇人与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男子并肩从村外走来。
“你今晚怎么这么迟才回来?我可是在村口等了你好久,囡囡方才还吵着你不回来不肯睡觉呢。”妇人抱怨着锤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哎呦,你不知道啊……”男人紧张兮兮地拉住她的手,“刚刚经过町外的山口时,我看到有人在那里厮杀,一名白发男人面对数十名对手,真是令人咋舌啊。那个男人拦道而战的身影,就像守护这宿场的阎罗王一样……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场面简直是修罗场啊。”
中年男子的话音刚落,一道矫健纤细的身影突然横跨在身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扎着丸子头的少年急切地问道:“你说的白发男人在哪?”
“哝。”男子朝着神社后面的位置指了指,“就在神社后面那条出町的小路上,打的可起劲了……诶!小哥你要注意啊,被误伤了可就不好咯!”
涑雪哪里还听得进其他声音,她足尖轻点纵跃上一千阶石段,踏过朱红色的鸟居,奔过神社的参道。她看到了路人所指的隐蔽的山路,也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如擂如鼓在胸腔里回响。
她知道冲田总司大限将至,她也问自己是否真的能无动于衷,她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却还是被侯爵洞察。她到底,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
“哈!——去死吧!”领头的浪士怒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将手中的打刀深深地刺入眼前那个血人的腹部。他的部下统统被杀死了,尸骸遍地血染尘土,居然仅仅是因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杀不死的白发怪物!他多年的心血和经营,以及今夜暗杀土方岁三的大计划,转瞬之间就被倾覆!他恨不得现在就将眼前的怪物大卸八块以泄愤!
被他刺中要害的血人猛地晃动了一下身体,伤口涌出泉眼般的热血,但他还是抬起了疲软的手臂快速地朝着浪人的胸口划了一刀。
“你!找死——”浪人退后一步躲开,双眼中喷薄出熊熊怒火,他拔出腰间的另一把打刀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摇摇欲坠的青年的脑门挥斩而下——
“噗……”刀刃嵌入血肉的声音,伴随着鲜血飞腾的热气,冲田总司虚弱地后跌了一步,想象中被切割的剧痛并没有传来。他狭窄又昏暗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纤瘦葱白的手,那手看上去那般柔弱无骨却纹丝不动地擒住了袭来的刀刃,许是出手过快过急,那只手的小指和无名指都被齐齐斩飞,一连串暗沉的血珠顺着纤细的皓腕流淌了下来。
冲田总司怔忪地侧头,他看见少年线条流畅的下巴紧绷着,红润的嘴唇更是抿成了一条冷厉的直线。她的神色依旧是淡漠的,那双隔着雾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努力地集中精神却始终无法看懂。
“你!你又是哪个?!”浪士费劲地拉扯手中的刀柄,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使出吃奶的力气,被少年抓在手中的刀刃都不曾挪动一分,登时又惊又惧。
扎着丸子头的少年尖锐地扫了他一眼,残缺的手指用力攥紧,硬生生将手中的刀锋掰成两段,残刃滚动着她的热血被弃掷于地。
浪士瞠目结舌,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声,他一晚上居然接连遇上两个怪物,还一个比一个恐怖!真是出门忘了看黄历!
他在少年冰冷的注视下遍体生寒,脚下一哆嗦正想撒腿就跑,然而还没来得及抬脚就他感到脖颈一热,少年的手指堪称轻柔地划过那里,刹那间就有大片的鲜血喷泉般地飞溅了一地。
浪人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珠,捂着裂开的脖子,在剧烈的疼痛袭来之前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冲田总司同样错愕地看着她果决狠辣地杀人手法,他猝然抑制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血液咯出,再难支撑自己随时会散架的躯体,脱力地往后倒去。
纤细有力的手臂眼疾手快地揽住了他的腰际,少年扶着他跌坐下来,让他昏沉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冲田总司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只言片语,他咳出一口口血沫,感觉到自己的热量和生命正在飞速地流逝……
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无力地靠着她,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直视那双原本令他魂牵梦萦深深迷恋的眼眸。
那双黢黑的眸子蒙上了浓厚的雾气,在黑夜中虽然无光却依然让人沉迷其中挪不开视眼。
冲田总司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狭小,他知道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以后恐怕永远都没机会再说出口了……他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咽下满嘴的血腥,无声又缓慢地启唇……
{对不起……我失约了……谢谢你……花水……}
仿佛时光倒溯,他又变回了那个青涩且笨拙的少年,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如释重负地吐露了出来。
他缓慢又眷恋地闭上了双眼,隐约间感觉到有炽热的液体滴落在眼皮上,一路划过他冰凉麻木的双颊……
涑雪缄默地看着怀中的青年安静地像是陷入漫长的沉睡,她抱着他逐渐冷却的身体,双手的力道微微收紧,轻轻地将额头抵在总司满是血渍的额头上,眼睫轻扇,眼眶中浅红色的液滴流转宛如一瓣凄美的樱花落下,惊心动魄。
“可是……我不想你死……”少女沙哑的嗓音在黑夜中幽幽响起,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和偏狂,“你若死了,我心不甘。”
不知道自己在何处飘荡了许久,黑暗和光明无声交替,直到白芒中出现了色彩,冲田总司才绵软无力地睁开了厚重的眼皮。
他先是瞧见一只黑猫矫健地从自己的房门前窜过,然后才注意到半合的隔扇外正对着院落,院中那棵粗壮的樱花树已经悄然地开遍了满树的嫣红,在明媚的日光下摇曳多姿。
总司有些困惑懵懂地动了动手脚,从被褥中坐起身来打量四周,发现这里仍是他在千駄谷疗养时暂住松本良顺私宅的那个房间。桌上还铺着一张纸,正是他得知近藤先生身首异处动身去寻土方那日,自己心血来潮在上面写下的遗世俳句。
他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且自己身上此时无伤无痛,仿若大梦初醒焕然新生一般,浑身轻松。更奇妙的是自己的精神状态,他细细回忆从前艰难坎坷的二十多年岁月,喜怒哀乐五味杂陈居然很难再影响到他此刻安定的情绪,宛如老僧入定,超然物外。
总司蹙起了眉头,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见一名秀丽非凡的少年穿着绀青色的布衣,走过那一树飞樱的庭院往他的房间走来。
涑雪的脸色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更加苍白,连原本红润的嘴唇都褪去了些许艳丽的颜色,犹如一张了无生气的肖像画。
“你醒了。”她平淡自如地说道,“我和松本医生说过了,你失血过多,要多休息几天才能起身。还有,加贺清光的刀口已经裂了,我没有带回来。”
总司盯着她,指尖轻轻颤抖,原本心如止水的情绪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千言万语在胸中涌动,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喑哑地启唇,“我为什么没死?”
“……你不该死。”涑雪轻声却笃定地答道。
“肺痨和变若水,随便哪一个都能要了我的命。可是现在……”总司专注地望着她,却失望地发现,自己仍然不懂她,“现在的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好。”
“我只能说,我不能告诉你真相,但是你确实真真正正的活了下来。”涑雪回望他,极浅地叹息。
“还有,我骗了你。”她抬手,将原本断指的那只手给他看,白玉般的手上五指纤纤宛如天然的雕刻,完美无瑕,“无论多少次,你都杀不死我……我是不死的,所以放弃吧。”
总司怔了怔,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震惊,或许眼前的少女说出更离谱的话语,他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因为她一直都是这般不可思议,美妙地让他向往,却始终像是天边的云彩难以触及分毫。
“你……要去哪?”他有种直觉,若这次再放她离去,恐怕一辈子再无相见之日。
少女似乎看穿了他单纯的心思,蝶翼般的眼睫翕动遮掩了那双清冷的眸子,她思索一阵才说道:“总司,我没有和你过,我曾经有最想守护的人——我的亲人,我的母亲和姐姐……她们都为我而死。”
“我这一生,都不属于我自己……”涑雪在他惊愕的注视下,缓慢说道。她苍白的脸孔淡若初雪,一双眸子如同死寂的深潭,再多的喜怒哀乐,再多的柔情蜜意,再多的悲欢离合都再难以穿过潭底,真正地落入她的心里。
“所以,我有些羡慕你……你还可以选择,新选组有新选组的命运,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她伫立在门口,神色捉摸不定地望着遥远的天际,“我希望你活着,仅此而已。”
“我……”总司干涩地张了张嘴,心中一时间涌现出无数的臆想,却最终化作一片澄澈的清明。
涑雪偏头望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安静祥和的青年,一直以来的心绪不宁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她温和地笑了笑,转身大步地往院落外走去。
待总司蓦然回神再去寻找那抹靓影时,流樱飞舞的尽头只余下了她极淡的一片剪影……那个曾经如花如水刻骨铭心、陪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少女,终于远走高飞,留下他一人独自成长。
有微风起,将桌案的白纸拂到他的手边,总司看着上面的俳句,颊边最终淌过了一行清泪。
[身不动,能否褪去黑暗,花与水]
他身伴花与水,一路走过漫长枯寂的黑暗,到达彼岸。
彼岸的那头,或许花水消匿,却不妨碍他心系一处,施施前行。
传闻,曾经惊才绝艳的新选组天剑——冲田总司房良葬在专称寺,但是当今世上却无人知晓他到底生的是何模样,总是将他传得天花乱坠、神鬼莫测。藤原春政每每听到那些令人喷饭的传说,都无可奈何地抽抽嘴角在心里暗自腹诽。
他悠然地行走在阳光道上,随处可见的是不再属于战争和纷乱的欢声笑语、安居乐业。他抬手捻了一朵飞落而来的樱花在指尖转动,将过往的那些爱恨纠缠、喜怒哀思抛诸脑后,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