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城。
校场的旗帜被寒风反复的拉扯,便是旗杆都开始剧烈的摇晃。
校场外竖起了一排排的木刺。
上头则是插满了处理过的人头,人头都已经缩水了,就这么列成了一排,颇为恐怖。
校场的三道大门敞开着,骑士进进出出,彼此擦肩而过。
校场内许多士卒,此刻正在重新列阵,有军官大声训斥着,领着他们反复的变阵。
他们此刻所操练的阵型,跟他们过去所常用的阵型都不一样。
弓手和抛车在最前,弩手在最后,大军被分成了一个个彼此不挨着的纵形长阵,这些纵形长阵最后又列成了一个整体,从俯视的角度来看,便是一个大方阵,只是彼此之间的缺口极大。
而他们变阵之后,则是又变回了最基础的长蛇阵。
他们反反复复的操练,就只是在这两种阵型之间反复的切换。
王琳站在高台之上,盯着下方的士卒们,又眺望起别处的几个大校场。
“衡轭阵”
他不解的看向了站在更前头的刘桃子。
刘桃子此刻在甲胄上又套上了厚披风,这使他看起来又魁梧了几分,胡须也渐渐变得密集,许久都不曾修理过了。
他坚毅的望着下方那些操练着的士卒们,一言不发。
王琳低声说道:“大将军,有点不对劲。”
“何处不妥?”
“这些时日里,我们多次跟黄法氍以及徐度交战,黄法氍逼迫的很紧,转守为攻,不断的追击,想要将我们击退。”
“此刻却突然不动了。”
“先前俘兵都证实了敌人要派遣淳于量领兵前来的消息,可他至今都不曾露面。”
“我觉得,可能是淳于量绕后了。”
“绕后?”
王琳严肃的说道:“他们有水军之利,完全可以水路赶到我们后方,再出兵横面挡在我们返回光青的道路上。”
“黄法氍忽然停止猛攻,是不是准备要进行夹击?”
“我们的后勤并不稳定,如今更是全靠地方,这些城池的齐官对我们比对陈人还要痛恨,如此拖延下去,我们却像是外来者,他们倒成了本土作战。”
“此处又多水路,敌人占据有利的城池之后,后勤便能一同推进。”
“更别说将军当下还接收了娄睿和尉破胡的这些强盗军。”
王琳不屑的看向下方操练的众人,“我们能被黄法氍逼退,也是因为这些人,他们根本就不是陈人的对手,屡战屡败”
“当下耗费精力来操练他们,我以为是无用之举,秦州是彻底守不住了,既然撤出了官员们,那我们也可以逐步退回青光了,陈人铁了心要攻占两淮,我们挡不住。”
局势正在一点点的逆转,越来越对自己不利。
最初击破吴明彻的时候,他们还一度将陈人打的几乎要退回去,可王琳也没想到,对方的新皇帝也并非是无能之辈,他收拾了国内的反对派,非但没有收兵,反而是投入更大,若算是吴明彻,那陈国已经投入了近二十万的兵力,国内的几个悍将都先后被派来出来,基本是不留余力,全力以赴。
黄法氍最初还表现的很保守,只守不攻,只退不进。
在士气渐渐恢复,后勤越发稳固之后,黄法氍就通过兵力的优势,跟刘桃子玩分推战术。
就是他自己领兵跟刘桃子纠缠,徐度负责推进,如果刘桃子去了徐度那边,那就让徐度防守牵扯,让黄法氍来推进。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战术,但是在不同的人手里,往往能发挥出不同的效果。
黄法氍的效果就很明显,刘桃子无法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而他麾下的兵和将,也不支持他两路击破。
刘桃子一出现,敌人就不打了,守城死守,另外一边就趁机开始猛攻。
当然,刘桃子也抓了个时机,假装自己不在,而后袭击了徐度,杀了一些人。
但是这并不能对整体战略形成太大的影响,敌人还是在不断的推进,刘桃子还是在不断的后退。
加上各个方面的问题都开始暴露,王琳已经萌生了退意。
这么打,他们迟早得死在南边了。
要知道,他们当初就只是为了攻取光州而来的,再看看现在,这都打到哪里去了??
王琳看着依旧是沉默不语的刘桃子,又急忙说道:“我并非是说大将军不是黄法氍等人的对手,只是大将军乃北地之主也,如今离开北地已经有很长时日了,再这般拖延下去,真不知河北还能出现多少事。”
“大将军,万万不可赌气啊。”
刘桃子这才看向了王琳,“王公勿要担心。”
“击破吴明彻之后黄法氍固守在原地,没有退兵,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可能挡不住他们来。”
“那大将军如今?”
“我那时就派人告知祖珽,让他安排各地的亡人进入青州和光州。”
“南边的人口极多,而这边的畜牲更多,您当然是最清楚的,此处有着最肥沃的耕地和最多的亡人。”
王琳点点头,原先他还很困惑,祖珽怎么忽然就没有了音信,原来是在忙着抢人口。
他又说道:“可淳于量若是趁机去攻打光州”
“祖珽那边还有些军队,寇流等人也能随时前往支援,不必太过担心。”
“若是淳于量出现在我们后方,祖珽会派人来告知我们的。”
“我觉得,他并不在我们的身后,他是在我们的东边.”
“以他的兵力,根本做不到横向切断我们的退路,倒是可以藏在我们东边的渡口,趁着我们行动的时候配合黄法氍来攻打我们。”
王琳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那我们什么时候撤离呢?”
“现在我们一旦撤离,他们就会趁机北上,夺取河洛之外的其余河南地。”
“还不能撤,还要打一次,让他们无力再北上。”
王琳一脸的惊诧,“还打??”
“还打。”
“大将军,除了山魈营,就这些人.”
王琳再次看向底下那些人,这些人武器装备各方面也都不差,就是这兵员素质太吓人了。
十万大军被黄法氍轻易击败,号称邺城精锐却被徐度打的满地跑。
经过了大将军的整顿,他们的军纪倒是有了极大的改观,死在军法下的人超出了被敌人杀死的黄法氍等人都懒得去俘虏这些人,抓了就放,似乎是故意恶心他们这些人拖累了行军速度不说,还影响了整体的士气,消耗了许多物资,要王琳来说,真该将他们都给遣散了,让他们滚蛋!!
“大将军,请恕我直言,若是大将军想靠这些人来击败陈人,倒不如想办法游过江水去攻打建康来的实在。”
刘桃子只是看着那些人,轻声说道:“他们的进步颇为明显,原先见到陈人就跑,军纪涣散,如今能遵守军法了,况且,面对陈人也不会轻易逃走。”
“他们如今只缺少一次胜利,只要能赢下来一次.”
“一次就好。”
王琳眉头紧皱,“黄法氍,徐度等人都格外的谨慎,根本不给机会,大将军要如何去赢下这一次呢?”
“那自然就需要一个诱饵。”
刘桃子眯着双眼,“衡轭阵,长蛇阵。”
“犬变成狼,只要一次就好。”
王琳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就在距离刘桃子四十里地的陈军大营,黄法氍手持笔,对着挂在面前的舆图涂涂画画。
黄法氍又瘦弱了许多,眼中满是血丝,他对着这舆图时而轻笑,时而苦恼,时而摇头。
刘桃子着实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刘桃子逼到这一步。
可他这里的情况,也没有王琳所预料的那么美好。
黄法氍所面临的情况同样严峻。
手下没有骑兵,斥候老是被对方给拦截杀死,获得消息的速度永远比刘桃子慢一步,很多情况下只能靠预判。
三路大军彼此分离,消息连接极为糟糕。
大军出征,最重要的就是传递情报,尤其是分开行动的时候,而现在黄法氍就感觉自己像是被蒙着双眼堵住耳朵来跟刘桃子打仗。
刘桃子这个不当人的狗东西,居然拿自己的山魈营来截杀自家的斥候。
黄法氍盯着面前的舆图,苦苦沉思。
淳于量已经渡河,他偷偷在东边靠岸,已经在不断的朝着刘桃子的方向前进,准备跟黄法氍,徐度两人来一次三面夹击,将刘桃子彻底留在南边。
但是以黄法氍目前的想法,这很难,彼此的沟通太难,三个人先前又没有接触,没什么默契,三面夹击,一不小心就容易变成一一去送。
徐度就很反对淳于量的计划,觉得不该跟刘桃子正面交战,就继续拖,拖到对方撤兵算了。
但是这十余万大军列在前线,每天所消耗的粮食都是难以计算的。
如此庞大的消耗,陈国可承担不了太久。
黄法氍代替吴明彻承担了领兵重任,这些事情都需要他做出判断,这让他更加的纠结。
就在黄法氍沉思的时候,一人推开了门帘,快步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军师将军裴忌。
他快步冲进了帐内,气喘吁吁,神色激动。
“出了大事!!”
“河北出了大事!”
黄法氍一颤,急忙看向他,裴忌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了他。
“这是周人所送来的,据说段韶要与周人联手,带人离开晋阳,要前往河洛行台!”
黄法氍一头雾水,“段韶跟周人联手??”
他接过了书信,看了几眼,而后摇着头,“这大概是周人自吹自擂,段韶绝不可能与周人联手。”
“周人想与我们结盟,信誓旦旦,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欺骗我们啊。”
“或许是想让我们停止进攻,周人不可以轻信。”
黄法氍将书信递给了对方,并不相信这一点。
裴忌却说道:“若是真的呢?独孤永业麾下还是有可战之兵,而且段韶若是要走,肯定也会领着精锐若是他们能沿着河水一路往东,岂不是就能四面夹攻刘桃子了吗?”
“到时候刘桃子没有可以逃走的地方,迟早被我们所围杀!”
裴忌同样的看向了黄法氍面前的舆图,他走上前来,用手指着几个重要的位置。
“周人若是与他们联手,那就是三方一同围剿,刘桃子必败无疑!!”
“我们只需要进攻.”
裴忌开始想起了这美好的战略。
黄法氍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看着亢奋的裴忌,他忽问道:“陛下是不是催你了?”
裴忌脸色一僵,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当初出征的时候,是说在四个月内攻占两淮,结束战事。”
“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战事却遥遥无期,你可知如今我们每日的耗费是多少?”
“陛下便是再支持,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吗?”
“文皇帝这数年的积累现在都损耗的不剩下什么了,要是继续拖延,到了寒冬,我不知士卒们是否能适应,庙堂是不是又要拿出过冬的物资,反正,绝对不能熬到寒冬,就算士卒们扛得住,国库也扛不住了。”
“黄将军,我们得想办法将刘桃子杀掉!!我们得完成自己的战略!!”
裴忌越说越是激动。
他这个任命,比起出谋划策的军师,其实更像是监军,就如宇文邕喜欢派遣副将一样,同样也是代替皇帝来盯着将军们的。
但是,他也承担了沟通皇帝的重任。
很多事情,皇帝不好直接询问黄法氍,不愿意给他上强度,所以这强度就上到了裴忌这里。
裴忌是左右为难,此刻看到周人的书信,方才几乎失态。
看着裴忌的神色,黄法氍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他再次看向了面前的舆图。
周人还是不能相信。
他是赞同跟周人结盟,但是他希望的是周人出兵为自己牵扯敌人,并非是要跟周人一同作战,去相信他们所提供的情报。
哪怕裴忌说出花来,黄法氍也不会动摇的。
但是,正如裴忌所说的,自己也得尽快完成战略,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此刻,黄法氍的心理也拿定了些注意。
“好。”
“这些时日里,我一直都不曾跟刘桃子正面较量,只是将他逼退。”
“我会击败他的,而后大军就可以陆续撤回,留下一些人来防守就好。”
裴忌一愣,又急忙说道:“黄将军,勿要急躁,我方才只是心急,不能因为我的话而冒然出兵啊”
黄法氍此刻也不知道裴忌是真正担心自己战败还是担心承担责任,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平静的说道:“局势愈发的复杂,至少在周人插手之前,占据两淮.你现在就做好准备。”
“唯!!”
黄法氍重重的敲了下刘桃子所在的石梁城,眼里闪烁着凶光。
“来人啊!”
“令大军整顿,今晚出兵!!”
“唯!!”
临时大营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黄法氍对自家军队的掌控力极强,因此在吴明彻战败之后,他的士卒依旧能保持士气不跌,近些时日里的推进更是让他们再次爆发出勇气,不再那么惧怕刘桃子。
骑士们最先出阵,要联系徐度与淳于量,准备一同开始对刘桃子大军的围剿。
而他们忽然频繁起来的斥候,也让刘桃子各部意识到了敌人的进攻欲望。
徐度不必多说,最先配合黄法氍,紧随其后,而淳于量也在此刻现身,他果然是在刘桃子的东面,占据了沿海的多处城池,等待机会,他的军队从水路迅速上岸,沿路发布檄文号召各地官员一同讨伐刘桃子。
三路大军从三面出击,行军速度各不相同。
刘桃子麾下众人,议论都不统一,有的觉得应该坚守,有的则觉得应当出击,还有的决定可以撤退。
刘桃子本人却没有什么迟疑。
在几乎探查到敌人的出兵动向之后,他同时选择了出兵,他召集了驻守在几个城池的大军,毫不迟疑的向黄法氍所在的方向进攻。
这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往敌人的口袋里钻,不给自己留下什么后路。
他麾下的将军们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刘桃子做好了决定,他们也就不敢不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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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荡荡的大军迎面向黄法氍部前进。
双方的距离也在不断的缩短,再缩短,黄法氍的斥候遭遇了好几次的袭击,甚至他都能听到斥候跟敌人的骑兵厮杀的声音。
此刻,黄法氍麾下有士卒三万余人,而刘桃子麾下除却山魈营,还有凑出来的两万余杂兵。
双方明面上的数量差距并不大,只是在战斗力上有区别。
双方在泾州平野之上正式遭遇。
旌旗猎猎,战鼓阵阵,双方各自排开了阵型,准备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制胜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