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亮,金墉城渐渐变得嘈杂起来。
士卒们急匆匆的打开了城门。
一支骑兵队伍迅速出城,以极快的速度往北方行驶而去。
独孤永业骑着一匹花色的战马,披着厚厚的甲胄,脸色多有不安。
许多将领跟在他的身边,众人都想跟独孤永业说话。
“将军,不能去!”
“当下大将军的势力越来越强悍,他在南边击败了吴明彻,很快就要回到北方了!当初庙堂没有对我们进行封赏,是大将军替我们出头的!”
“庙堂跟大将军不合,可我们跟大将军没什么不合啊。”
“为何要为了一个向来不重视我们的庙堂而得罪大将军呢?”
“如今我们若是去迎接皇帝和段韶,那就是给我们自己找了个敌人,往后这河洛,谁说了算?等大将军前来讨伐,死的又是谁?!”
几个人围绕在独孤永业的身边,急躁的说着。
就如刘桃子执掌北道行台,如卢潜执掌扬州行台那般,独孤永业执掌河洛行台也有很多年了。
而他在此处,是拥有行台一切权,上下的官员他都能自己任命,能随意的提拔自家人,能召集军队,完完全全的就是地方小朝廷,基本上不受到什么限制。
甚至,独孤永业的这处行台,还是最早出现的行台之一,设立行台的目的也很简单,阻挡周人。
周人对河洛总有种莫名的执念,每次出兵必须要先打河洛,不打河洛都算不上是真正的出征。
而齐人也发现,若是河内和洛阳各地不设立一个统一的机构,让他们单独跟周人作战,就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齐国庙堂就设立了这么一个统一的行台,掌管一切权,只要能挡住周人就好。
独孤永业甚至是齐国最早的地方‘权臣’。
因为在河洛的权力过于庞大,本身又是武夫,不像卢潜那样是文臣,故而在河洛的地位是日涨船高,几乎达到了一种他在这里的命令比庙堂诏令还管用的地步,就如在武川的刘桃子那样。
那时的庙堂还是很有权利的,一个诏令,就罢免了独孤永业,将他弄到了晋阳来当官。
可独孤永业一走,河洛大乱,出现了民变,又有官员想开城门接周人。
庙堂被吓得一个哆嗦,又急忙将独孤永业重新安排过去,独孤永业一到,民变即刻消失,官员们瞬间低头顺从,士卒们乖乖返回校场。
从那之后,庙堂就再也不理会独孤永业了,他就这么一直守在河洛,甚至守到了齐国灭亡。
因此,如今跟在他周围的这些将领们,那清一色的都是他独孤永业的亲信,其地位就像是刘桃子身边的那些元老们。
今日,独孤永业匆匆将他们召集起来,宣布了一个重量级的消息。
段韶带着皇帝来到了勋掌城,甚至已经进了城,要求自己带着人前往迎接。
还不等众人做出什么反应来,独孤永业就带着他们前往勋掌城去迎接。
看得出,独孤永业麾下至少七八成的心腹,都是反对去迎接皇帝的。
他们在这里当地方皇帝,当的好好的,忽然冒出个皇帝和大司马,就要来夺走他们兄长的权力,他们各个都不信服。
哪怕是段韶,也不能压住他们。
听着这些人的话,独孤永业却不开口,只是握着手里的缰绳,不断的加快速度。
他不开口,其余众人便是再急躁,也没有什么办法。
其中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眼里闪烁着凶光。
若是兄长做不出决定来,那他们可以帮兄长做决定,大不了最后抵命!!
他们一路往北,走了许久,而后又渡河。
这里的一切,尚且都没有像晋阳那般失控。
独孤永业的死私德有亏,但是战斗力是实打实的强悍,直到齐国灭亡,周人都没能占领此处他对河洛的执掌程度也极高,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没有例外。
包括此处的三个渡口,没有他的命令,晋阳的使者都过不了河水。
在渡河之后,独孤永业继续前进,此刻,他终于是不像先前那般的急躁了,略微的放缓了些速度。
他瞥向了身边的几个亲信。
“勿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手,谁要是敢自作主张,我非诛其族!”
众人皆下头来。
有部将无奈的问道:“兄长,到底为什么啊?”
“晋阳已经没了,皇帝都被段韶给杀了,现在这个小皇帝,谁认啊?”
“段韶就算是领着精锐前来,我们麾下的军队也有好几万,何以惧他呢?他手里能有多少粮草?够他用多久的?”
“我们只要沿路封锁道路,刘桃子的人从他身后袭击,那他就必死无疑了!”
“兄长.”
“闭嘴!!”
独孤永业愤怒的看向了他们,“你们这些莽夫哪里知道天下大事?”
“我自有想法,若是不遵从,我必杀之!”
众人再也不敢劝说了,都是垂头丧气。
不过,其中也有机灵的人,此刻似是明白了些兄长的意思。
独孤永业向来怀有大志向,当初为了能得到疯皇帝高洋的赏识,独孤永业天天给高洋表演舞蹈,靠着自己舞蹈天赋过人,演绎能力超强,从而得到了高洋的赏赐,从此开始坐镇河洛,开始了自己当上地方王的传奇一生。
当下又如此急切的前往迎接莫非?
独孤永业到达勋掌城的时候,城池一如往常,城门大开,人来人往,一点都没有皇帝入驻,主将变更的紧张氛围。
那些将军们都差点以为自己接到了假消息。
可当他们看到守城的那些骑士,百保鲜卑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有什么质疑了。
独孤永业没有进城,领兵呆在城门口,派人进去禀告,希望能去拜见皇帝。
就在独孤永业领着众人站在城外等待的时候,从南城门走出了一大批的人。
带头之人,正是段韶。
独孤永业快步走上前,朝着段韶行礼大拜。
“大司马!!”
“独孤将军.”
段韶将对方扶起来,独孤永业眼眶泛红,悲痛交加,“我还以为,此生再也不能与大司马相见,不曾想到,大司马福德之人有天庇护,得意逃脱!”
他再次低头行礼,“我愿意跟随大司马,匡扶社稷,平定乱贼!”
段韶再次扶起他,脸色也同样的肃穆,“能得独孤将军相助,我还需要担心什么呢?”
“当今天下,也就只有独孤将军能担起中兴之臣的重任了.”
“岂敢,大司马才是匡扶社稷之首臣,我愿全力辅佐.”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许久,段韶这才亲切的拉住他的手,“陛下正在行宫内等候,我带着你去拜见。”
两人快步走进了城内,独孤永业身后的众人还想再劝,可看到自家兄长那坚毅的背影,也都不敢说话。
两人进了城,段韶一路上都在跟他讲述着自己路上的所见所闻。
独孤永业只是低头听着。
“韦孝宽派遣万人大军,进驻平阳,他的军队已经被我所击破,周人本来就难以出兵,这次出兵一万,已经是很勉强,又遇到如此惨败,接下来,周人只怕是连几千人的军队都派不出去了。”
“河洛跟周人接壤,这一战,算是给河洛带来了许多年的太平。”
“很长时日里,我们都不用担心周人了。”
独孤永业点着头,“大司马神勇无敌,周人自然是不敢再轻易出兵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来到了官署门口。
段韶拉着独孤永业下了车,走在路上,继续说道:“刘桃子在南边跟陈人大战,我看,也是凶多吉少。”
“他虽击败了吴明彻,但是陈人并不缺乏大将,况且还能源源不断的得到援助,刘桃子短时日内能获胜,可一旦开始拖延僵持,他就待不下去了。”
“而在河北,新军还在操练之中,刘桃子回去之后,短时日也无法出兵南下。”
“南边的陈人,就算能击退刘桃子,只怕也无法轻易实现所有的目的,两淮只怕也拿不齐全。”
“接下来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
“趁着三方都没有精力,我们可以收兖豫徐淮等地,这些地方的官员们,都是些忠义之臣,刘桃子在北方的暴行,他们多有耳闻我带着陛下前来,能收复他们重归庙堂。”
“而后,就可以着手召集贤才,任命官员,一点点在河南恢复秩序,同时招募军队,分别驻守各地.”
独孤永业听得一愣一愣,无论段韶说什么,他都是点头同意。
两人走进官署,在几个骑士的带领下,一路来到了县衙的里院。
没错,此处便是如今的‘行宫’
年幼的小皇帝茫然的坐在上位,身上穿着冕服,倒还很正式。
两旁有骑士来充当郎卫,也算是有模有样。
独孤永业快步走到了门口,大声的念出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才走进了屋内,再次向小皇帝叩拜。
高俨没有露怯,他很是礼貌的询问了独孤永业的情况,又对他进行了赏赐,随后赐予他座位。
三人就这么坐在小屋内。
气氛忽有些沉默。
段韶轻声说道:“独孤将军,当下天下垂危,却也是贤人最能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过去将军虽然能驻守河洛,但是河洛之地,又能养活多少军队,又能遭受住多少次的攻击?”
“晋阳不存,则刘桃子和周人都会想方设法的猛攻河洛。”
“将军能挡得住一两次,可总有力竭的那一天,就如晋阳那般被围困起来,缺少粮食,想出征都无能为力。”
“刘桃子不喜欢将军,伪周更不用多说,将军不可能再得到如今这样的好机会。”
“可当下,若是能趁着几方混战的时候,辅佐陛下,夺回河南地,往后就有了无数机会,若是侥幸能夺下河北,那将军便是再造大齐之首臣建功立业,荣华富贵.”
段韶说的很直白,不藏着掖着,他看向了一旁的小皇帝。
“你也见过陛下了,陛下贤明,跟废帝完全不同,跟先帝也不同若是有贤人来辅佐,陛下是真的能成就大事的。”
“我对将军说了实话,也不希望将军藏着心里话,可以如实的告知我。”
独孤永业抬起头来,严肃的说道:“大司马,此处并无外人,您即说了实话,我也不愿意藏着。”
“在得到您的书信时,许多人对我说,不该迎接,应当将您挡在河水以北。”
“他们担心大司马前来,会罢免我,取代我。”
“但是我知道大司马的为人,也知道往后的利害。”
“刘桃子是容不下我的,有许多主动投奔他的人,也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而我又没有能力来独自面对刘桃子。”
“我愿意跟随大司马来匡扶社稷,此举是为了大齐,也是为了我自己。”
段韶点着头,“好。”
“独孤将军这么说,倒是让我安心。”
他看向了皇帝。
高俨也极为知趣,即刻说道:“独孤将军忠诚可嘉,即进王爵,赐临川王,拜大将军!”
独孤永业急忙起身,跪谢高俨。
随后,段韶跟独孤永业又谈论起带皇帝离开的事情。
段韶并非是要带着皇帝前往金墉城,段韶希望暂时将皇帝安排到阳城,等到收复梁州,再以梁州为主,让皇帝暂时待在陈留或者开封行宫。
独孤永业却有些不同的看法。
“大将军,梁州与敌人隔水相望,且距离青光也近,刘桃子随时都能出兵袭击,而阳城距离我又实在遥远,若是遇到什么情况,我也难以及时救援。”
“金墉城虽然距离周人很近,但是此处有大军坐镇,况且有我在,敌人就不可能击破城池,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在收复河北之前,陛下完全可以让金墉城来担任行宫。”
独孤永业说的很坚决,段韶沉思了片刻,方才点点头。
“好的,就按着你所说的来办吧。”
段韶也不迟疑,迅速开始安排皇帝离开此城,前往金墉城,段韶带着皇帝走在前军位置上,独孤永业主动走在最后方,说是帮皇帝进行断后,防止敌人袭击。
而他麾下的将领们,此刻也是跟在他的身后。
大家的脸色不是那么的好看。
独孤永业获得了封赏,可是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此刻还走在最后头,看着那些百保骑士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路过。
独孤永业看了看左右众人的反应,请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此番陛下前来河洛,乃是我自己所要求的。”
“陛下前来此处,乃是为了收复河南地。”
“河南的诸多官员们,先前很是惶恐不安,压根就没有治理地方的能力,如今皇帝和大司马都在金墉城,是有办法让他们归顺的,等到归顺,还要派兵去驻扎,还要重新提拔官员。”
“到时候,会出现很多州刺史,太守的位置”
“借着皇帝的名义,段韶的威望,我们能轻易的让行台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到时候,这各州都是我们的人.明白了吗?”
走在独孤永业身边的这几个仁兄,此刻都是大喜过望。
“原来如此!”
“我说兄长怎么非要前来,还走的这么急切!”
“若是能得整个河南地,或许兄长也能当个皇帝?”
“闭嘴!”
独孤永业训斥了一句,而后轻声说道:“金刀”
“刘氏还住中国,长安开霸,秦川大乐,六夷宾服.”
“民间的卯金刀之谶越演越烈,他们都说这是在预示刘桃子要登基为帝,建国立业。”
独孤永业忽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可我也姓刘啊。”
“我是中山刘,是正宗的汉室后裔,祖上乃是后汉中山简王。”
“至于刘桃子,其父乃是六镇苍头,那是冒领刘姓的刘渊之后,并非正统!”
“等到河南地易主,我也就能恢复原先的姓氏了。”
周围的众人眼里闪烁着光芒,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莫非我们也能去争夺天下吗?
独孤永业望着远处的百保,又清醒了过来,他看向了左右,认真的叮嘱道:“本来这些事,我是不该与你们说的,只是,我怕你们这些人自作主张,影响我的大事,故而提前告知,你们回去之后要劝阻麾下的众人,绝对不许做出什么糊涂事,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命令。”
“等到我能恢复祖姓的那一天,你们自然各有赏赐。”
“哈哈哈~~~”
ps: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后汉书》
齐世祖在便殿,用金柄刀子治瓜,晏在侧曰:“外间有金刀之言,恐不宜用此物。”世祖愕然——《南齐书·袁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