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谷宛如北地的一颗血翡翠,寒冬骤临却不能落在此地。整个谷中绿意盎然,而谷口好似天堂之门,诱人却又难以企及。有三位道士就在谷外山崖下结庐而居。
两年前尚可在谷口打坐,一年前移居三百丈外,如今已经退避山谷所在的高地,只能仰望崖头半支绿叶,依靠落花流水判断谷中人情况。
儒门弃徒孟升阳,传闻走上邪道,但这三年来其修为一日千里,道门三位一流高手与他本是同等境界,却眼睁睁见证奇迹,而今竟是望其项背的境况,守在此地还能有什么作为。
此刻孟升阳已经已经引动谷中剑阵,草木为兵,承载着浩然剑气,而自己则一身简装,背负宝剑雪云,破风亲临老牛岭。
手里的龙石戒指自己也见过,那是司徒正道进入道门,其师莫通道人所赠,本是姬云留下做念想。
如今留在何老手中,而其上龙首阳符图案却消失了,这让孟升阳震惊而欣喜。
道门弟子都有其师尊所赠道印之物,算是道门子弟身份象征。
传闻每一块道印形态都不同,而这都是根据弟子首次颂念道经后,摘录其最有印象的道文组成,再由门派登记铸造,师尊以道法加持,如此才算入了道门。
这道印之物有说法是弟子道性所化,无形而变则往往是弟子本身有奇妙领会。如今其变而不碎,那么三年前所说的——见则生,应验了。人必然救下了吧。那么在此地或许是最快得到消息的途径,若是亲身前往让谷口三门神察觉本该命绝的人复生,那才是后患无穷。
夜幕里那一声巨响与怒吼,孟升阳心神中感应得清楚。本有些担心悠悠那丫头,但想来老将离霍军的宝刀在身,那尸山血海出身的杀器可不是那么容易败落,小丫头当无恙。
“何老,人回来了。”
门外有人高声呼喊着。
孟升阳望向外面,见一人回来,示意何老询问详情。
“怎么样?找到了?人没事吧。”
“村长,墩子他们展开祭猎了,云姑娘安然无恙,正在回来的路上呢,对了他们好像还捉了一只鹿。”
“人没事就好,怎么还捉了一只鹿?寻人当是要务啊!”何老很是不满,这些后生办事越来越差劲了。
“不是,小鹿是云姑娘他们抓的。”
“额?他们?还有谁?”
孟升阳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院中众人虽诧异,但何老的眼神很明显,不许多问,大家也守规矩,只回答问题。
“有个小子自称是云姑娘的儿子,还有位小姑娘、、、”
“什么乱七八糟的,云姑娘哪来的儿子?你看清了?”留在村中的人实在难以相信,怎么一夜不在就有个儿子了。
“这个、、、应该是儿子啊。”
回报的人声音变得很低而不确定,毕竟他可是听到竹竿他们的谈话了。
“既然无恙,那就多等等,很快就回来了。”
众人皆去忙祭猎的事情。
何老回到内屋里,火灶台上放着龙石戒指,室中已空无一人。
东西收在木匣子内,老人靠在火灶边,柴火的烟雾合着烟草飘散而去。
那人答应会教授村中些许拳脚,这便是村子最大的收获,不求大富大贵,至少能够护得村子昌盛下去。
此时日中刚过,天气很不错,但何老知道这是大雪封山前最后的暖阳,或许明日就是三尺浮雪封门。所以期待小伙子们能有大收获。
老牛岭常年打猎伤残的壮年,年逾古稀的老人,或者安适端庄的妇孺,个个都是嘴角含笑,窃窃私语不止。
午前归来的一小队正是竹竿一行。
难怪侯军剑施展了神速去祭猎,能欣赏美人乃至于误认云姑娘,那笑话可是相当有分量。
而除此之外,最大的热闹发生在二八妙龄少女身上,谁人不好奇能够引得竹竿错认,那得是多美的男子。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饱受村中才俊冷落的痴怨怀春小奴儿。数落着有眼无珠的英雄人物,翘望着姬云室中小小的窗户,甚至有打赌若谁先瞧一眼美人模样,那便让谁先去送赤心礼。
荒林深山,朴素的礼物,往往是表达心仪的重礼。
普通赠送食物,都会用盖子盖上,唯有男女表达情意,那送礼的可就不用盖子了。上好腊冬肉剔透鲜红,因此也被称为赤心礼。而接收的一方用碗接则是表示喜欢,用盆接则是大喜,用罐接则是心底有他意的委婉拒绝。
古传才为上者是美,若是德厚声隆便视为美人,这是对男子最大的赞誉。
女子貌美、才高且品正,则为佳人。
这次老牛岭算是佳人美人齐齐鼓噪着冬日下那些青春的心怀。
火炕头,司正道刚刚佩戴起龙石戒子,曾经戴在左食指上,此时挂在左胸袄子里。曾经的王子,曾经的道门弟子,曾经的名,都成为昨日。
一路波折,总算回到家中。此地厚土筑房,简朴而温暖,娘亲就在身边,还有这个小姐姐,当真是怀念。自己似乎也没什么朋友了,除了这个冤家对头。
“正儿真的不饿了么?”姬云坐在炕头,关心的问着。
只有悠悠还在美滋滋的吃着小桌上的野味,果子酒都喝了三大碗,满脸通红,却是还不满足。
“不了,吃了很多了。娘亲的厨艺竟然如此神妙,我都感觉自己长了三斤啦、、、”
“云姨娘就是偏心,我还没吃饱呢、、、”酒味儿散在满屋里,悠悠嘴上抱怨,鼓鼓的肚子却很是满足。
“你们真的不休息么?”
“娘亲,我们都不累,我倒是很好奇这边地猎户的生活,什么东西都看着那么粗糙,却总是能带来神奇的用处。真是大巧若拙,尽显本色。”
司正道侍弄着小鹿,那果子酒竟然深得小家伙喜好。
“嗯,猎人生活多艰险,总是物尽其用。那你歇会儿,我收拾下灶台。”
姬云落地去忙活,司正道也跟着下来。
母子相视一笑,或许都怕下一眼又见不到了吧。
一番辛苦,收获最大的满足。午后都睡去了。
夜将至,而姬云尚未醒来。
司正道和悠悠躲在暖乎乎的棉被下,已经转醒。
小鹿被悠悠不断地逗弄着,黑亮黑亮的眼睛最迷人,可惜这家伙总是喜欢往司正道身上蹭。
看着整洁的屋子,灶台上收拾的鼓鼓的食物,墙上挂着肥厚的腊冬肉,母亲暗黑的肤色上刀刻似的细纹,双眉中心深深的愁海深陷如川。
三年来漂泊异地度日,那双手早已不是舞艺卓群的芊芊细指,这一切都是那个人造成的。他竟是如此绝情。
总算自己回来了,那么今后绝不该再如此。往日无忧,此番变故却是刻骨铭心,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要母亲再受折磨。今日看来,那所谓的帝王世家真的冷血吧。
外面渐渐起了祭火。
村子中央嘈杂声渐起。
村民们在整理猎物,陆续归来的人们选出最肥壮的收成,作为祭品。
祭猎是祈求平安过冬,也是祭祀猎物本身,生命已去,抛却肉身,愿这些猎物消去苦难,希望他们安详离去。
寒冬前密集打猎,仿若丛林动物储备食物,是生存所需,但对猎物又充满尊敬。
村民选取天气最好收成最大的一天祭拜猎物,以最肥美的猎物为膜拜对象,村民敬酒敬食敬舞之后,一场古朴的晚会,最隆重的结尾则是受宝,即每家家主分取被祭拜的猎物,家家户户有份,人人丰衣足食。
悠悠抱着小鹿悄悄下去,一身雪球似的打扮。多亏老何儿媳送来不少衣物,即便小姑娘说不冷,但夜间出门不比屋内,而且自己的衣服也是破损严重,穿起来倒是别有个性。
正道裹着厚袄子倒不在意美丑,就是那个光头实在显眼,带个帽子总是被悠悠捉弄摘了去,索性只好用棉巾裹上脖颈,不冷便好。
正道没有打扰母亲休息,三年来心神紧绷,终于安心,疲劳之感自然极为深重。
两个帝王将相子弟,探索着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人们的生活。
小鹿淡黄的身子小巧,悠悠给它身上还裹了一层小棉褥,就留着宝石般的眼睛打量黑色的夜空,好在小家伙总是紧紧跟着正道,也不担心跑丢了。
最先发现他们的不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这年龄的女子情感太过敏感而轻柔,或者一道美景半杯果酒就能让他们忘记刚才的忧思。
夜空展开笑颜,其中繁星千里外拱月而拜。偶有清风淡影拂过,那是黑鹰在盘旋。
少有的鹰种,却是山林猎人宝贵的眼睛,此时盘旋的就是名为秃儿的黑鹰。
它的主人同样以此为名。秃儿是速度最快的猎鹰才有的称号,而其主人同样拥有最快的射箭速度,那是飞箭如神的少年秃儿。
猎鹰看的是那只小鹿,少年秃儿得伙伴轻鸣示意,注意的却在人的身上。
悠悠循着酒味而去,但又说担心小鹿。
于是,弱书生在前,小鹿就蹭在脚后跟,悠悠总是用脚逗弄着小圆球似的雪鹿。
老牛岭区域极广,不同村子各有祭猎活动但以何老所在的村子最大,村子东西有高山相护,且山与村之间有沟壑河流,北面是缓坡,那是打猎北去的通道,南面则是东西两条河流汇聚的大河。是极为安全的居所。
或许常受行军知识熏陶,离悠悠总是有极强的安全意识,说是担心小鹿,更多的却担心自己专属的沙包书生被别人欺负了。
本以为应该没什么,刚放松时却偏偏出现意外。
在接近祭庙时,司正道便受到极为钻心的痛楚,那不是来自身体,而是心神之痛。
祭庙前,各种狩猎工具林林总总一丈见方的桌案上全是。
前面则是大小两口大锅,四周灯火通明,众人神情肃穆。
司正道正好看到那仪式:行刑式的祭杀。
那只雄壮的盘羊齐颈而断,猎刀厚实沉稳。一把粗大宽刃的剑则轻巧取下执刀人一滴血。所有鲜血全都汇聚在双耳小锅中,然后便入了大锅。
后面有怎样的处理司正道已经没法再看下去,那死亡的刹那凝聚的痛与悲震荡在脑海,如血幕一样笼罩整个精神世界。
骤然受到剧烈冲击,司正道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人虽晕去,但呕吐不止,而脑海更是震荡不止。
为何总是会感到众生万物的悲苦?难道三千年冷眼旁观看到的是自己千万世悲苦?
可那血液却平静无怨,难道因为有执刀人的血融入?这般岂不是众生皆苦,可这不是佛宗教义么?
我不执刀,雪鹿仍死;剑不救生,盘羊却消恨。刀剑何罪呢,既如此当有不平还需做执刀人。
或许三年月华滋润,与苍茫大地早已暗结心印,激烈刺激下,困惑渐开,既然不能开天地,那就以刀来改。
司正道被人匆匆救回姬云住处,可村中郎中却束手无策。
姬云不断让自己冷静,但也想不到好方法,虽知道儿子不喜,却也只能求助孟升阳。掏出短剑以为证。
竹竿带鹰御马绕北道而南下去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