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初会合了陈元初赶至林州时, 远远就闻到一股恶臭,密林上空飘散着一层轻烟。跟着他的十几个陈家军亲卫不约而同地一凛, 转眼看向陈太初。
“大郎、二郎, 他们是在烧尸?!”
元城的战后由章叔夜处置。他们离开的时候,战场两侧的山上林中都已经开始挖坑填埋敌军尸首。己方战死的军士也一一核对名号运回大名府,留待上报兵部后封妻荫子免除赋税。但即便对待敌军,也从未听说过将对方挫骨扬灰的。
陈太初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六郎历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不留余地, 又狠又绝。然而几万尸首, 若要全部挖坑填埋, 十天也处置不完。
“这有什么, 北方和契丹女真的民间向来都有火葬风俗,吐蕃也多。”陈元初语气淡然:“虽是深秋,这许多尸体来不及填埋, 也容易产生瘟疫。”
他身后一片沉默, 只有马蹄踏地声哒哒哒。
陈太初望向浓烟飘来的地方, 凡入侵反叛者一概诛杀, 归顺也无活命机会,死后挫骨扬灰。这应该也是六郎所要的震慑之效。今日一战, 契丹和女真皆元气大伤,十年内想要再度来犯都难。至于声誉二字, 六郎何尝在意过?
陈太初挥鞭策马, 率先进了林州大营。契丹和叛军的两处大营早已面目全非, 壕沟中尸体堆积如山,大名府的民夫和义勇都还没到,两边的军士皆布帕蒙面,正将木板车上的石块和泥土倾入壕沟。十多个医官蒙了面,戴着油布手套,一路抛洒药粉,预防尸毒。
烧成了灰黑色的旗杆在苍黄的天空下四零八落,成群结队的军士正在往两旁运送尸首。一旁搭起了临时的草棚,下头或仰或躺着密密麻麻的西征军伤兵。几十个随军医官正带着人在检查伤势敷药包扎。
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皇帝金帐和五色帝旗十分醒目,陈太初进了大帐,里头密密麻麻坐着二十多员大将,却悄无声息。众人见他兄弟二人来了,纷纷抱拳点头示意。
赵栩去了外袍,还未卸甲,左臂上似乎受了伤,裹了几圈布条,正在看手中的文书,眉头微皱,眉心夹出了针尖纹,抬头看见他二人,眉头就展了开来,丢下手中的文书,几步迎了上来,和陈太初互相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同时伸手轻轻给了对方肩头一拳,跟着紧紧抱了抱对方。甲片相撞之声脆生生的,离开时带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元初笑着退到一旁,和众将相互见礼。
陈太初后退两步,单膝跪地:“臣等幸不辱命,元城之战已胜。臣亲手诛杀了完颜亮!”
金帐内一静,既而爆出众将轰然喊好的声音。
赵栩大喜,伸手扶了他起来:“你可有受伤?”
“臣无伤。陛下是受了什么伤?”陈太初视线落在赵栩左臂上。
赵栩动了动臂膀,笑道:“无妨,用力过猛,旧伤裂了开来而已。你来得正好,太尉前两日在海州歼灭高丽军两万六千多人,方才枢密院的军报才送来。”
陈太初落了座:“高丽蛮子无路可退,背水一战,不知我军损失如何?”他从东路战场离开时,领三千轻骑绕道突袭海边停泊的高丽战舰,三百余艘高丽舰焚毁了一大半,余者仓皇逃往南方去了。
赵栩指了指手边的文书:“只有粗估出来的死伤八千余人。过几日应该就会报到兵部。元初来得正好,太尉还在淮南路追击福建路的叛军,要有劳你赶回秦凤路。”
陈元初起身行礼:“臣领旨。”
“梁氏在西平军司重振旗鼓,割让玉门关、瓜洲给黄头回纥,又把北山一带让给了西州回鹘,借兵五万,已攻下了肃州,往宣化府而去。”赵栩语气轻松,抬了抬手。
成墨带着四个亲卫赶紧展开一侧的大赵西部舆图。帐中众人纷纷起身靠了过去。
陈元初对西部各州县城池烂熟于胸,略看了一眼,胸有成竹道:“陛下,臣这就前往兰州坐山观虎斗,再等着收一点渔翁之利。”
众将嗡嗡嗡议论起来,给陈元初出主意的有,赞皇帝高屋建瓴的有,跃跃欲试想请命去立功的也有。
赵栩长身而立,负手在舆图看了片刻,取过成墨呈上的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一条线,转身笑道:“吾欲元初为大赵立下不世之功。”
众人定睛一看,都有些头晕,心跳加速,屏息看向皇帝。
少年天子眉头舒展,秀致无双的下颌微微扬起,薄唇带笑,只看着陈元初。
这条线,西起西凉府,沿着贺兰山到兴庆府,黄河、阴山一路到东边吕梁山山脉。靠着太原府才止。将西夏卓啰和南军司、西寿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嘉宁军司、祥祐军司、左厢神勇军司全都囊括在内,这也是西夏最为繁荣之地,平原丰沃,水土肥美。
皇帝这是要灭夏啊。不少将领这才明白为何陈青竟然未趁胜追击梁氏。
“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陈元初胸中豪情激荡,跪了下去。
赵栩亲手取过尚方宝剑、敕书、枢密院的调令和任命书,一一放到陈元初手中:“今日起,陈元初便是我大赵西军元帅,统领秦凤路、永兴军路、河东路三路十军。”他顿了顿:“由吾代摄监军。”
帐中的将领们一怔,皆心潮澎湃。官家自己代摄监军,那就是将三十多万西军全部交给了陈元初,若他有异心,完全可以自立称王了。
皇帝竟然如此信任陈家!百年来大赵终于有了一位不再重文轻武的皇帝,连外戚都不疑不防。
***
捷报频传至汴京,朝廷内外更是喜气洋洋,枢密院和兵部的官员走路生风,只忙坏了户部的官员。
陈元初任西军元帅,陈太初掌东四路兵权,还有陈青执掌枢密院,领兵追击福建路等南方叛军。皇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陈家权势滔天的议论成了坊间的热门,朝中御史台、宗正寺也纷纷上书谏言皇帝不可给予外戚这般厚待,跟着举荐了不少文臣担任监军。
皇帝的旨意隔了两日到了二府。张子厚于早朝宣读,旨意言简意赅。
举贤不避亲。若有能胜过陈家父子的,尽管举荐。文臣监军,不懂兵法,掣肘万千,延误军机,无需再议。
震惊朝野的还有皇帝宣布十一月先帝灵驾发引后,开武生恩科,设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入殿前司任职,再设二甲、三甲武进士,得军中将领保荐,可任地方上的县尉,变成了从八品的朝廷武官。
虽有不少文臣反对,奈何二府诸相公皆无异议,就连五日一朝的大资苏瞻也出言赞成。
皇榜贴出,汴京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往日街坊里的泼皮无赖都收了心思,去寻那禁军的教头,若能考上,吃上朝廷的皇粮,可比混迹于市井不知强了多少。一时间国子监的武生都跟着吃香起来,日日都有士绅带着管事等在门口替女儿相女婿。那些个等着来年大比的士子倒受了冷落,想到战祸频发,四面受敌的局面,也只能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了。
洛阳此时却越发萧瑟,出不去进不来,也挡不住各处大战的消息飞一般的传播着。
白马寺悄悄迎来一位贵客,白马寺住持亲自将张贤妃迎了进去,帷帽下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雍容华贵,声音十分柔美。相陪着往大殿上敬香拜过后,再往一旁方丈室歇息。
不多时,统领洛阳各寺的传灯老方丈在住持的引领下进了方丈室,张蕊珠赶紧起身行礼,将自己的信女之心柔声道来。
传灯方丈在蒲团上盘膝坐了,不急不缓地讲了离相寂灭分,大半个时辰后,张蕊珠起身送走方丈,又用了一些素点心,便以坐禅为由遣走了寺中之人。
她在罗汉榻上斜斜靠了片刻,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跟着晚词轻声禀报:“娘子,孟大学士来了。”
张蕊珠蹙眉,泛起万种轻愁,泪盈于睫,柔声道:“快快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