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居边城客栈后院,有莫寻相伴,纵然行藏隐蔽,行事低调,亦是我想望的安宁自由。偶尔,也会与莫寻换了妆容相携外出,贴一张面皮穿粗布棉衣做寻常妇人,莫寻还是那个莫寻,只是戴了宽大的斗笠,牵着我的手,走在喧闹的边城街市,什么都不买,只是走在人烟处,晒着漠北的冬阳,亦觉欢喜。偶尔,深夜时分,兴致来时,亦会缠了莫寻在屋子里点了炉火,围炉闲聊。话题看似闲散随意,自有节制,谁也不提往日之事。于我,是不敢提,只怕稍有提及往日种咱,莫寻便是会在下一舜悄然离去,我无计可寻。于莫寻,我想,他亦是不愿提,于他,只恨不得我早早的彻底远离了过往种种。
更多的时候,莫寻在院子内练剑,我闲坐廊檐下晒着太阳,磕着瓜子,捧一本市面上流行的读本懒懒翻看。日子太过安闲怡然,心底深处始终盘旋的是抹不去的不确定感,我不确定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只觉每一日如偷来的平和安乐,因着过一日便是少一日,更是倍加珍惜这难得的光阴。
我知道,夜深人静时,莫寻也会悄悄外出,再静静的回来。
我只作不知。
偶尔,亦会扯着莫寻的袖子,傻傻的,执着的,一遍一遍的问:“莫寻,你会陪我到多久?”
莫寻总是温柔的将我搂在怀里,湿润的舌尖吻过我的眉心凰记,柔怜的叹笑:“傻丫头。”
偶尔的偶尔,我也会在他熟睡之际,将他摇醒,只是喊他:“莫寻——”
只喊得他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的应我,然后盯着他看,看着看着,便是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莫寻便是轻叹一声,将我紧紧的搂住,用他温润的掌心摩挲我满脸泪湿,只一遍一遍在我耳边轻笑低喃道:“傻丫头——”
眨眼,便是冬至,紧跟着,市街上到处摆满了卖各色年货的摊子,年关将近。
子夜时分,在莫寻怀中莫然转醒,清冷夜色中,睁大双眸,是那样熟悉的悸痛在心脏处温溢开来。心惶惶然的,便是不知着落。
莫寻警醒,夜色中眸光急切:“怎么了?孩子闹你了?”说着,便是要为我切脉。
我摇头,缩回手,低低的道:“五个多月了……”离开那座皇宫,离开烨儿,已然近半年光阴。
莫寻将我搂得更紧,沉默许久,轻声问我:“想回了?”
我倏然震住,旋即,摇头,将脸埋在他怀里,闭上双眸:“夜还深,睡吧。”
只是,如何能够睡得着?那是离开皇宫离开烨儿后,我第一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悸痛。烨儿在皇宫,是遇到怎样的变故了?
我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十年教养,十四年相守,对烨儿的牵念,早已是深值骨髓。
就这般,看似与往常无异的过了三日,那熟悉的悸痛感却是一日比一日来得钝沉。
腊八节那日,边城突然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眨眼便是天地尽白。
莫寻身来早起,那一日,更是比寻常日子起得早,迷迷糊糊的,只听得莫寻温润的唇贴着我的耳畔,道:“我出城去打探宫里的消息,晌午时,便是回来,你要乖一点——”
我只迷糊的嘤咛了声,翻了个身,酣然沉睡。
莫寻又在塌边坐了半响,温润的唇久久的印着我眉心那颗凰记,只听他自语一般的轻喃:“真是舍不得离开你,一时半刻都舍不得。”
“只是这样看着你,便是觉得分外知足。”
“我总是以为,只有在他的身边,你才能拥用安宁的现世。因为,这个世上,我唯一能相信将你托付的人,也只有他。”
“我总是以为,只要你好好的,我可以做到笑着看着你,走向别人。”
“直到,那日,知悉你与云楼族少主成婚,我才知,我做不到,做不到笑着看你走向别人,成为别人的新娘。”
“你看,我也是这么的自私。”
莫寻笑了笑,指腹一寸一寸划过我的眼眉唇鼻:“你总是任性又狡黠,可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的任性你的狡黠你的所有的所有。这些的话,我总是不知如何与你说起,也只有你睡着了,我才能这样静静的与你说起。”
“这么多年,我只是盼着你,岁月静好,此生安宁。盼着你,永离权力、争斗、仇恨、报复的漩涡。这么多年,我怕自己走在你前面,丢下你一个人,再也没有人护你。”
“现如今,你又有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你,为了孩子,我更是要保住这条命。”
“相信我,明年开春时,随着孩子的出生,你将会看到,所有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我会给你,这往后的大半辈子,真正的自由与安宁。”
“我爱你,此生此世,只爱着你。”
那是莫寻离开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刻,我使劲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那冲口欲出的话。
是的,在那一刻,我冲动的,只想喊回他,只想紧紧揪住他的袖子,对他说,我们什么都不要管了,只要我与他,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家三口相守着,别的都不管了。
那一刻,我终是不曾顺遂内心冲动。
那一刻,我任由他,静静的离去。
那一刻,成了我,这一生,最大的痛悔。
追悔,莫及。
在莫寻离开后不多久,我起身披衣下榻,洗漱罢,贴了面皮遮去那眉心凰记,推开窗时,满院子白茫茫的雪,好不洁净无暇。
但是,就是在这洁白的无染的雪地上,我清晰瞧见点滴嫣红,随着那抹青灰色人影飞扑来,滴落在雪地上。
那身影在窗前踉跄立住,晨光映着白雪,皑皑白光中,夺目的金算盘映入我的眼帘,我惊讶出声:“小管哥哥——”
管仲抚住胸前,急切道:“小姐,快,随我来……”只是简短的一句话,鲜血便是从管仲口中喷薄而出,溅落窗台,而管仲顾不得这些,跃身入窗内,揽住我,跃向窗外。
“小管哥哥,你受伤了,先且放下我——”管仲脚不见停,只道:“小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哈哈,已经来不及了,束手就擒吧。”我听出那声音,正是云楼族四长老。
随着猖狂嗓音传来,我与管仲已然被人给团团围住,管仲手持金算盘,将我护在身后,只低声对我道:“小姐,稍后我来引开他们,你记得去伽蓝寺找方丈……”
我摇头淡笑,先且不说我不可能抛下他一人。亦不说我现今有孕在身,即使我不曾怀孕,亦也不懂武,如何从这兵器利刃间逃脱?自然是逃不脱的。
抬眸看去,四大长老来了两个,四长老与二长老,二长老身边站着一袭红衣的晏紫格格,晏紫格格身边站了两位身穿锦袍的男子,均是三十左右的年纪,瞧服饰,不难看出,是凤铖朝臣。
瞧两位长老与晏紫格格的神色,全无往日鄙视不屑,显然是并未认出我来。
我便是以假声道:“诸位是……”
四长老向来是没什么好耐心,只听他不耐的对那两位锦袍男子道:“二位特使,你们要的人,我们已经帮你们擒获,现下,我们要的人在何处?”
我亦是不耐道:“我说,你们是不是找错人,走错地方了?”
其中一位锦袍男子跨前一步,看向我,再看管仲,问管仲:“是谁主使?主谋又是谁?快说。”
wWW●ttκan●C〇 管仲纵然有伤在身,亦是不畏不惧:“无人主使,无人主谋,是我一人所为。那凤铖老儿,死有余辜,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我神色微愕,凤铖老皇帝的死,原来,原来……
要说是管仲刺杀凤铖老皇帝,我不信,那凤铖朝臣亦是不信,只听那凤铖朝臣冷嗤一声:“就凭你这身手,再回去练五十年,亦无这个能耐。快说,主谋是谁?说了,可饶你,还有这个女人一死。”
是谁?除了莫寻,还会有谁?
原来,那一次,他匆忙现身,又匆匆离开,是去刺杀凤铖老皇帝。
怨不得,今晨离去前,他说,所有的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他会给我安宁祥和的后半辈子。
原来,我的仇,我的恨,是他来替我报。
晏紫格格亦是不耐烦:“人,我们已经帮你逮住,现在你们必须遵守承诺,告诉我们,我们要的人,在哪里?”
另外一位凤铖朝臣冷笑摇头:“非也非也,我们需要的人,可不是二位长老与宴紫格格帮忙逮住的。”
“你什么意思?”晏紫格格凤眸瞪圆,随着话音落下,软鞭已是指向那非也非也的凤铖朝臣。
“想打?奉陪便是。”那凤铖朝臣亦是甘落后,手中利剑换了个方向,指向了晏紫格格。
我内心冷笑,狗咬狗,一嘴毛,由着他们闹去,闹得越不可开交越好。
“我问你,你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若非我云楼帮你探得蛛丝马迹,你以为,就凭你们二人,可自由出入边城,且这么容易就找到杀你凤铖老皇帝的凶手?”晏紫格格鼻翼一挑,甚是狂妄“痴人说梦!”
“是你们探得蛛丝马迹?”那凤铖朝臣嗤一声,“不会是,有人飞镖留书,告知的吧。”
二位长老便是愣了愣,那凤铖朝臣又道:“不瞒各位,我们亦是收到一份佚名留书。”
“这说明什么?”凤铖朝臣亦是骄狂得紧,“这说明,就是在这漠北,亦是有人暗中帮我凤铖,是我凤铖朝政深得人心,他日踏平关内外,一统江山,自是人心向背。”
“踏平关内外,一统江山,就凭你小小的雁山南蛮子,也配?”晏紫格格说着,软鞭已是挥了出去,“我告诉你,这江山,不出十年,放眼尽去,必是我云楼之土。”
我摇头叹笑,有信心有坚持有希望总归好的,只是,这云楼的晏紫格格也罢,凤铖的朝臣也罢,都未免太过坐井观天了。
要我平心而论,这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掌控得起,那就是承烨。
随着软鞭与利剑在空中交接,二位长老亦是紧紧逼视另外一位凤铖朝臣,二长老道:“说出我们需要的人的下落,不然,二位很难活着离开漠北。”
忽然,狂风大起,漫雪飞扬。
我眯了眯眸,再睁开眸时,只瞧见一抹黑影周旋于那几位人中间,管仲顺势拉了我,使轻功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心里总归觉得有些不妙,眼见着伽蓝寺近在眼前,我犹豫着对管仲道:“小管哥哥,还是,别进去吧,小心是个诈……”
管仲叹息声,道:“管不得那么多了,总得要保全了小姐你,否则,我无法交待。”
入了伽蓝寺,大殿内,我见到了霍家兄弟二人,还有青儿。
青儿陌生的看向我,管仲在一边,道:“这……就是……小主子……”
我将面皮撕下来,青儿与霍家兄弟尚未来得及面露喜色,便是听得身边扑通一声,管仲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我大惊,霍二奔过去,托住管仲,管仲看向我,容色苍白,虚弱的笑:“小主子,我……很开心……仇……报了……”
我强忍伤悲,将手递给他,由着他握住,轻声道:“是的,报了,报仇了。”
“小主子,我……来不及,看到小小主子出……出世了……真希望……能加……回到故……园……”管仲的手慢慢的,从我手心滑落。
青儿冲过来,抱住管仲,大哭出声。
我伸手,慢慢的,为管仲覆上双眸,将那落在一侧的金算盘放在他手心:“小管哥哥,会的,我会带着你,回往故园。”
寺门被推开,小沙弥匆匆跑来:“方丈,方丈,外面来了很多人,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