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阶迂回曲折,我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目不斜视,不肯转眸多瞧一眼这原是我梦里梦外收藏了我所有少时欢声笑语的家园。又有什么好四顾的呢,漫目所及,也不过是残垣断壁罢了,只会徒增满心恨意罢了。
倒是冰蟾,在路过我曾经住过的园子时,跳下我的肩头,流连了好一番,见我不曾驻足,只得复又跳上我的肩头,圆鼓鼓的眼睛依旧不停的左右四顾,间或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幽鸣。
我尚未走完山阶,双腿已是如灌铅一般的沉重滞缓,气息短促,额心直冒虚汗,颇是气喘吁吁,眼冒金星。
终是撑不住了,我停下步子,手扶山阶一侧的青竹,只待顺了气,缓了神后再走。
肩头的冰蟾猛然警觉的跃下我的肩头,看向我身后。
我缓缓回头,尚且昏花的视线内,是一抹浅碧色身影,心里叹口气,他倒是醒得极快。
慕容凝追了过来,在我身后五大步处停下脚步,清秀双眸一瞬不瞬的看我,恭声道:“公主千岁执意要去漠北之地,臣横竖是拦不得,只是路途迢迢,凶险难料,还请公主千岁恩准臣一路相送。”
他一路相送,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我不知,也不想探知。我只知,以我现今身体状况,若想一人去往漠北找莫寻,当真是难上加难。我沉默许久,许久之后,弯身,将冰蟾收回袖袋内,这才起身,朝慕容凝伸出手来,眉心浮上一抹笑,对他道:“如此,有劳慕容相了。”
慕容凝便是笑着回礼:“是臣份内之事,公主千岁何来如斯客套?”
我闻言,笑了起来,是真正的笑了出声,我笑着对走过来扶我的慕容凝道:“慕容相待本宫,不是向来如此客套吗?本宫也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他对我客套,我亦也只得对他客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我不想对他客套都难。何况,我与他之间,除了客套,又能怎样?
他来扶我时,我这才发现,他右手腕处,浅碧色滚云宽袖子下,有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伤口,齿形印记深嵌,有新添的,亦有结了血茄的。
我便是怔了又怔,看着那些坑坑洼洼的深见血肉的咬痕,一时有些恍然,便是忘记了自己身为帝姑,在他面前对他该有的客套,握住他的手,抚上那些咬痕,叹道:“敛思,你这又是何必?”既是内心无我,又何必如此?纵然遵圣意千里护我来江南之地疗伤,亦是不必做到这个份上?这原该是莫寻才会为我所做之事。
慕容凝循着我的视线看去,便是唇角擒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只道:“臣受之,亦是应当。”不着痕迹的手腕缩了缩,便是将那纵横伤痕藏在了袖子内。只听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传来,他说:“公主千岁,臣,冒犯了。”说着,他便是将我拦腰抱起,身形倏然腾起,一跃数层山阶。
马车就在山阶下守候,马车前,立了一个人,是方为雄。
慕容凝仿佛知我心头疑惑,方为雄朝我跪身行礼时,只听慕容凝在我耳侧低声道:“方将军与大统领,皆是遵了圣意,一路护送公主千岁而来。”
也正是如此,所以,暗风才说,圣上待我,始终如故吧。
是啊,真是难为他一片心意。
我走到方为雄身前,递手过去,扶他起身,道:“方将军不必多礼,起身吧。”
方为雄抬眸看我,那萧然双眸,一如当年,看着我,满眸虔诚,道:“微臣谢小主。”
我笑了笑。正欲回身如马车内时,听见方为雄问慕容凝:“敢问慕容相,下臣私下与小主说几句话,可否?”
慕容凝看了我一眼,朝方为雄点了点头,便是避了开来。
方为雄上前几步,看我,坚毅唇角几许颤抖。
我内心微凝,只静等方为雄开口。
许久,方为雄低低的道:“凰现,凰现,天下安。天意,天意呐。”
我瞬间一震,旋即,盯向方为雄,问他:“你,是谁?”
方为雄却道:“小主,可还记得,臣之字?”
我点头:“南光。本宫记得的,一直记得。”当年,他救我,我去谢他,他亦是避了所有人,只求我,记得他的字。
方为雄道:“小主,请你永远记住,南光,是臣。”
我心头疑惑更甚,我正想问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不想,眼前一黑,耳畔只传来方为雄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小主,你必须回京,你也只能回京,原谅臣的不得不为之。”
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我先是梦见了那场大火,然后,我又梦见了父亲见了师兄梦见了所有人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再然后,我看见了莫寻,缓缓的朝我走来,近了又近了,莫寻的面具在瞬间脱落,映出了面具后的容颜,眉如远黛眸如深泓,鼻翼挺直,笑若春风,我笑着跑过去,张开双臂紧紧的搂住莫寻,哦,不,搂住我的师兄,只是我的师兄,当世独一无二的夜朝歌。但是,就在我的双臂触及师兄时,师兄不见了,莫寻不见了,我只瞧见一缕轻烟从我臂弯间走来,化为虚无。我张了张口,想要喊,却是怎么也喊不出口。我仓皇四顾,却看见,深深地宫殿,九层金殿,七重宝塔,金殿至高处,是幼时的烨儿站在风雪中,看着我,喊我:”姑姑——倏然的,烨儿长大了,是少年帝王站在城墙之上,一身锦绣龙袍随风飘猎,看着我,是帝王惯有的冷漠萧然。
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狼烟,模糊了我的眼,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弓箭手,团团的,围住烨儿,箭矢如蝗虫,我惊悸大喊:“不,烨儿,不——”
意识模糊间,身子便是落入那般熟悉的怀抱内,耳畔传来那般熟悉但是又有些陌生的嗓音:“姑姑,烨儿在的,烨儿没事,烨儿很好——”
“姑姑,烨儿也会在你梦里吗?”
“姑姑,别离开烨儿,烨儿也只有你。”
“……”
恍惚的,只是一场又一场的,混混沌沌的梦境,怎么也梦不完,幻影重生,光怪陆离。
不知过了多久的多久,我甚而不知,是醒着,还是继续梦着。
我只知,我真的看到了莫寻,是莫寻。
我还是在旧时伏波宫,一身蓝衫的莫寻,坐在我的塌边,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我。而我的手,尚且被他厚实的手包裹住。
我梦幻的喃喃的问他:“莫寻,是你吗?”
莫寻的眸内,便是闪过一抹疼惜笑意,点头对我道:“是的,是我。”
我看着他,紧紧的看着他,长久的沉默中,泪水便是倏然的,如决堤洪水,盈满双眸,麻感直冲脑髓,不禁更紧的搂住他。
我终究贪恋沉迷莫寻给予我的这一切温柔对待。我无法抗拒,亦是舍不得抗拒。一如,当下。明知,莫寻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回避我的疑问,却还是,忍不住的,便是沉沦沉迷。沉沦贪恋至不问今夕何夕,不问身在何处,不问周遭境遇。
只要有莫寻,只要莫寻还在我身边,那么,一切与我,便还是美好的。
可是,我不知,这是不是,另外一场梦,另外一场幻影。
我只是想着,纵然是梦,纵然能梦到如斯真实的梦,我亦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