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了,不是身在江南千里寒冰潭,亦非身在伏波宫,睁眼扫视的空当,满鼻子的是檀香,满耳的是诵经声。我只愣了愣,待得睁眼细瞧,便是想起,这是当日承烨昏睡的相国寺偏院,而我,正平身躺在当日承烨昏睡的木榻上。
左右未见得一人伺候于侧,待得我起身下榻,伸手推开木棂子窗,窗外秋光大好,空气甚是清爽,我慢慢的吸了口气,只觉神清气爽,精神分外的好。心里寻思着,这一趟昏睡,看来是有好些日子了,也不知身边事可否天翻地覆。
檀木桌上,尚且搁着那一日我让小和尚搜罗来的两面小破镜子,我持着镜子,稍微理了理仪容,又盯着眉心凤记出神了半响。眼角余光里,对面的藏灰色土布幔子便是晃了晃,紧接着,进来一位与土布幔子同色儿的年轻持棍僧人,我正要问话,土布幔子又晃了晃,只是眨眼的功夫,一色儿的持棍僧人便是排排站的立在我檀木桌子外。五人一排,四排,整整凑了一个廿十。
我瞧他们一个个的神色警惕,内心大惑,堂堂天子脚下,京城之地,难不成,这廿十年轻僧人是要民目张胆劫持或是软禁我这帝姑?
正想着,便是听有兵戈嘈杂声,从窗外传来,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近。
廿十僧人手中棍子便是齐齐一甩,气势甚是恢宏,我还未来得及赞叹一声,廿十僧人便是将我团团围在了中间,棍棒一致对外。
瞧这架势,哪里是软禁或是劫持我,显然是护着我来着。
土布幔子又是一晃,廿十持棍僧人严阵以待,我定睛一瞧,进来一位发须皆白恍若仙人的袈裟老僧,廿十持棍僧人瞧是自己人,也松了警戒,只听那先头第一个掀开土布幔子进来的年轻僧人恭声道:“寺内突来变故,惊扰神僧清修,甚是歉疚。
老僧白眉一抬,眸光探月,瞧向当中的我,我回以礼节一笑。老僧便是双手合十,和蔼笑道:“善哉善哉,贵人多劫,焉知非福。”
这话中“贵人”,可是说“我”?既是说“我”,这年轻僧人口中“寺庙突来变故”,岂非因我所起?
我盈然笑道:“多谢神僧吉言。”
神僧端摩我半响,半响后,,直是点头,好似将我当做一物件来品评,而结论是,非常满意。
我已然能够听见兵戈打斗声中夹杂的人声,口口声声的,总结是让寺中和尚交出江南第一山庄夜氏后人来。那应答之人,正是与我有几面之缘的相国寺方丈,回道,佛门清静地,岂容尔等放肆胡为。
又是一阵打斗,檀香混杂了血腥味从敞开的窗外漂浮而来,而那血腥气是愈来愈浓烈。
我叹口气,道:“为本宫一人,枉送一众人命,实是不该。”看向老僧,“是劫是难,是福是祸,该来总结会来,让外面打斗都停了吧,本宫出去便是。”
那廿十持棍僧人稍有迟疑,神僧又道:“贵人这里,自由老衲护着,还有何不放心之处?”
那廿十持棍僧人便是欠了欠身子,鱼贯入外去。
人都散去,未几,窗外打斗声渐渐隐了去。
我歇了口气,看来,该是我出场之时了。
我抬步向外走,走过老僧身前时,老僧喊住我。
我停住步子,侧身回望老僧。
老僧只顿了顿,徐徐道:“贵人此番出去,当真是,是福是祸躲不过,可得想清楚了。”
是在考量我么?我笑了笑,拾步入外。
土布幔子晃了晃,我便是被老僧给提住。再带我回神,我已然身在暗道,情形像极了那一日走暗道回宫里。
我身边也只得一个老僧,在前头引路。
老僧见我不走了,便回头看我。
我道:“可是要回宫里?”
老僧点头,那檀越眸光只盯着我眉心处瞧,未曾移开视线。
老僧问我:“贵人不愿回宫?”
我笑,问他:“本宫想去何处,还有得了本宫么?”横竖是欺我不懂武,先是慕容凝,再是暗风,再后来是方为雄,现在又是这神僧,一个个的,都巴巴的,赶紧的,将我向宫里送。
神僧忽而收敛神色,道:“老衲只是受故人之托,贵人此生,惟常处深宫,方可保一世安宁。”
这话,怎是如斯耳熟?
我眉心一跳:“那故人,是先太皇太后?”我的姨母。
神僧点头,道:“她一生睿智,为皇室江山,可谓殚精竭虑。”
这一点,我亦是深信不疑。
“老衲知贵人非池中鱼,深宫大苑无法困住贵人的心。”神僧叹口气,“只因故人之托……”
还能说什么呢?横竖,现下也只得先且回宫去,再走一步看一步了。
回宫途中,我问及寺庙横生枝节一事,才知,我入住寺庙已有十日余,现下正式八月底。我心里暗生恼怒,也不知方为雄究竟给我下了什么药,竟是能让我昏睡那么久。老僧却道,昏睡那么久,于我,只有利而无弊。我一时没听大明白,只专心听老僧谈及我入寺院这十余日来,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总之是,相国寺是百年来难得的热闹,时不时的便是有人夜探相国寺,今日这一些来历不明武功招数甚是奇异的蒙面人却是现有的大胆,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来寺庙要人,老僧亦是猜不透那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僧说这些话时,始终盯着我眉心凤记,在快要走至尽头时,老僧停下步子,递给我一个锦囊,道:“这亦是故人所留,今日,老衲将锦囊物归原主,也算是了故人之托。”
地道尽头,现出一道光来,老僧道:“去吧,去往他身边吧,也只有他的身边,才是贵人一生皈依所在。”
一股柔韧劲道便是将我的身子推向前去,丝毫不由得我自作主张。
当身子被一晃而来的明黄色身影接住时,那刻骨熟悉的气息便是弥漫了我所有嗅觉,没来由的,还是觉得一阵的心安。
他亦不语,只是稳稳接住我的身子,旋即,轻然松开我,细长薄凉指节扣了我的手指,带着我,出了地道。
还他的寝宫,宫内摆设,一切如旧。
只是,再也不见小安子,心头难免涌起一阵酸涩。
“先歇着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当清冷如故的嗓音传来,我倏然抬眸,只见那修长俊拔身子隐于屏风处。
我追至屏风边,靠着屏风,喊他:“烨儿——”
他便是身形轻微一震,慢慢地停住脚步,仿若过了漫长的时光,他这才缓慢的,回身看我,依旧是那葡萄紫般的琉璃眸光,深深的冷寒与肃然。只是,他瘦了,容颜消减,愈显五官坚毅如玉琢。
我不知,他知道多少,又都知道些什么。
但是,我知,在这些时日里,总归有太多的事,再也不是我想掩饰,便是能够掩饰去的。一如我这眉心凰记,我又如何能够掩饰得去?
都无所谓了。
我现在,只想保一个人。
我朝他,行跪拜之礼,低眉垂首,道:“篱落之事,错在篱落,与莫寻无关,请圣上网开一面,召回莫寻。”
旷远宫室,寂寂无声。
许久,他才不冷不淡不缓不急的道:“帝姑为他,只为一个他,便是可以跪求于朕。”
我抬眸看向那坚毅无波的俊颜,咬牙,笃定点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宫室回旋,是那般的坚定,我说:“是的,篱落为他,求圣上。”
“免了他的罪,并不难,朕亦是可以一道圣旨,召他回京。”他顿了顿。
我面上浮上一抹笑,接口道:“只要有圣上这句话,篱落一切听凭圣上安排,永无二话。”他要的,不过是我的实话实说,我的推心置腹,我心中一切深藏的心思,那么,我便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又有何难?只要莫寻能回来,能回到我身边来。
织锦绣龙靴子慢慢的,踱至我身前,他俯下俊颜,迫我望进她的眸光深处,我听见他轻缓如烟云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朕要你,永远的,留在朕的身边,直至老去。”
我惊然看他,那一刻,是飘渺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吹入耳膜,落入心尖子处:“姑姑,别离开烨儿,烨儿也只有你——”
是梦吗?
不是梦吗?
我恍恍惚惚的看他,他唇角便是浮上一层浅浅的讥笑,直起身来,走至轩窗边,负手而立,道:“你应该知道,现如今的你,不比往日,朕别无选择,朕不能放你出宫。然则,朕放了你,朕的臣子放不了你,天下野心之士,放不了你。”
我淡然一笑:“篱落明白,圣上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昭姓江山,圣上没有错。”
他倏然转身看我,锐眸内,有复杂之光一闪而逝,我听见他近乎低喃的道:“不,你不明白,你如何能够明白。”
我斩钉截铁,对他道:“只要圣上免了莫寻的罪,召回莫寻,篱落会对圣上,对朝中百官,对昭姓江山有所交代。”
他许久不语,就在我以为他要转身离去时,他道:“你要你的莫寻,朕要你的推心置腹。”
我点头,问他:“圣上要篱落,从何处说起?”也许,他知道的,并不比我所说的来得少。他却还是让我亲自来说,这何尝不是考验我?稍有差池,连累的,不是别人,是莫寻。
他走过来,扶起我,将我引至榻边,与我对坐一侧,道:“从姑姑的童年,那江南第一山庄说起,如何?”只见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拈起矮桌上黑子,还是当日未下完的那副残局,“又或者,从更远的传说说起,比如,姑姑这眉心的彩凰印记,那上古的水龙珠说起?”黑子入棋,白子损失一片,他漫不经心的将白子吃掉,顿了顿,再道:“又也许,从姑姑这些年来,深夜梦魇说起,从姑姑身边的贴身护卫莫寻说起。”他波澜不惊的抬睫看我一眼,眸内浮上一抹笑,“不急的,姑姑想到哪里,便从哪里说起,朕有的是时间来听。”他默了默,笑:“就当是,重回年少时,姑姑在说故事来听吧。”
我听他每说一个也许,我的心便是咯噔一下,他这何尝不是暗示于我,他所知道的,远比我认为他所知道的,要多得多,我掩饰不得,也不该对他有所掩饰。
罢了,遇到这由我一手调养大的心思敏锐的少年帝王,我还能刷什么花招?为了莫寻,我也不能说谎。
我淡然一笑,拈起一枚白子入局,道:“真要说起来,当真是一段相当长相当长的故事,既是圣上难得兴致,那便听篱落细细说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