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奴不仅诈死, 还明目张胆掳走了谢渺,信中所言“今后前仇一笔勾销”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没有前仇,却添新恨,崔慕礼如何能饶过他?
但他早已想好脱身之计, 趁崔慕礼还在宫中时, 便带着昏迷的谢渺火速远离京城。
待崔慕礼得知妻子失踪, 派出精兵将整个京城翻得底朝天, 收到的回复却令人失望。
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阿渺失踪了。
铲除张家的喜悦荡然无存, 留给他的是惶恐不安与无尽懊悔。若他能察觉到尸体有蹊跷,多安排些人保护阿渺, 或许阿渺便能避开此祸。
说什么都是枉然, 当务之急是找回阿渺。
他向承宣帝告了假,亲自参与搜寻,一直关注着崔府的周念南也听闻风声, 主动找上崔慕礼。
“谢渺怎么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崔慕礼没有隐瞒, “张明奴未死,他绑走了阿渺。”
他将东市医馆内发生的事详细道来, 周念南听后脸色大变。
“当日我,我在医馆见过谢渺。”
“是。”崔慕礼已从拂绿口中得知经过,“你走后不久,有一伙人闯进医馆截走了阿渺。”
周念南如遭雷击, 痛苦地捧住头,“要是我没走就好了。”
崔慕礼垂眸, 语气淡淡,“追究谁的过错, 并不能找回阿渺。”
周念南险些被他的平静激怒,可仔细一看,崔二眸中充满血丝,从来一丝不苟的衣衫更是凌乱带皱。
“你几天没休息了?”
“……”
“该不会从谢渺失踪后,你便没闭过眼?”
“……”
周念南想骂他几句,但转念一想,换做是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崔慕礼道:“我已向陛下告了假,明日便出京寻人。”
“你有张明奴的行踪吗?”
“暂时没有。”
周念南明白了此时的局面,张明奴存心报复崔二,带着谢渺销声匿迹。而崔二无计可施,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
他想也不想地道:“我与你一起去。”
崔慕礼摇头,“宫中还需要你照看。”
“张氏的余孽已清除,我留人看守即可。”周念南道:“眼下没有比找谢渺更重要的事。”
崔慕礼没再推托,“好。”
他从怀里拿出地图,摊在桌上,分别指了几条路,“我预备往西出发,你往北去,我再派人往南走。”
“东呢?”
“孤山在东,李泓业正要往东去,我会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行。”周念南道:“若有谢渺的消息,我们随时通信。”
临别前,周念南拍拍崔慕礼的肩膀,压着满心焦愁,坚定地道:“你放心,我们肯定能找回谢渺。”
是吗?
何时找回?何地找回?找回时,阿渺是否安然无恙?
无数疑问挤满了脑子,使得他头痛欲裂,夜不能寐。阿渺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人却不知在何处。若张明奴丧心病狂折辱阿渺,以阿渺宁折不弯的心性,会不会作出傻事?
*
让我们来看看另一边的情况。
张明奴掳走谢渺后,替她乔装打扮一番,塞上一辆破旧马车,雷厉风行地离开了京城。
待谢渺醒来,发现自己正处在黑漆漆的马车内,嘴里被塞着布,手脚均被捆绑,整一个寸步难行,有口难言。
马车在快速奔跑,颠得她浑身的骨头都疼。她努力曲起膝盖,使劲踹向车壁,嘴里发出“唔唔唔”的声响,试图引起驾车人的反应。
半刻钟后,马车终于停下,有人掀开帘子问:“醒了?”
外头与马车里一样黑,谢渺看不清对方长相,只觉得声音低沉,还算动听,是个年轻男子。
谢渺努力坐起身子,靠着车壁道:“唔(是)。”
男子从袖中拿出一枚夜明珠,举到胸前位置,恰到好处地照亮面容,“崔二少夫人可认识我?”
他年纪轻轻,相貌俊朗,颇有世家公子风范,然而谢渺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他谁?
对方没有卖关子,道:“我姓张,名明奴。”
张明奴?张贤宗那个庶长子?不是说他溺水而亡了吗?!
谢渺的心咯噔一响,立刻警惕万分地缩到角落。
张明奴道:“你大概听说过我。”
谢渺:何止是听过?简直是久仰大名。
张明奴道:“崔二公子好手段,以一己之力,毁去我张氏多年谋划。”
谢渺:张贤宗与李泓业作恶多端,崔慕礼那叫为民除害,是大大的功德一件。
张明奴道:“你定在骂我们是咎由自取。”
谢渺:……你倒是给我个说话的机会。
张明奴上了马车,取下谢渺口中的布,预备听一场义正言辞的指责?忠贞不二、宁死不屈的宣言?又或者是哭哭啼啼的求饶?
但谢渺动动酸痛的嘴,忿忿道:“冤有头债有主,跟你有过节的是崔慕礼,你绑我干嘛?”
张明奴道:“你是他的妻子。”
“妻子又如何?”谢渺问:“难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张明奴属实有点懵,外人道崔慕礼与妻子琴瑟调和,伉俪情深,但今日一见,似乎名不副实?
他先是怀疑绑错了人,“你姓甚名谁?”
谢渺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谢名渺。”
他问:“崔慕礼的妻子谢渺?”
谢渺道:“正是。”
跟着他又揣测,莫非她是故意装作与崔慕礼感情不和,以此谋求生机?
他道:“你无需装模作样,世人皆知你们夫妻恩爱。”
谢渺道:“耳听往往为虚,你何不试试眼见为实?”
夜明珠的光映亮她的脸庞,即便卸去钗环,发髻凌乱,依旧明眸皓齿,巧捷万端。
倒不是个蠢的。
张明奴不置可否,想将布塞回她的口里。
谢渺的腮帮子才好些,可不想再遭罪,忙道:“慢着,我有话要说!”
张明奴的动作一顿,听她道:“你绑走我是想要威胁崔慕礼,是吗?”
“是。”
“但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对吗?”
“可以这么说。”
“那不如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或许我能帮到你的忙呢?”
张明奴笑出了声,评道:“巧舌如簧。”
好在他扔开帕子,接受了谢渺的提议。毕竟带一个愿意配合的聪明人,要比带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要省心。
他替谢渺松开束腿的绳子,拉她下了马车。
夜色正浓,寒风侵肌。
谢渺哆嗦着抬眸,辨认四周环境。荒郊野外,空寂阴森,唯有枝叶随风拍打发出的簌簌声响。几丈远外有间破落木屋,不出意外,便是他们今晚落脚的地方。
张明奴伸手,客气地道:“崔二少夫人,请。”
谢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呵呵,还真是个有礼貌的绑匪。
两人走进木屋,张明奴拿出火折子,点亮一根蜡烛。
木屋内的摆设随之可见,与此同时,谢渺也看清自己的穿着打扮。她出门时穿的是一件淡青紫的蜀锦袄裙,既精致又保暖。这会身上却是灰扑扑的粗布袄子,粗糙不说,里头的棉花更少得可怜。
冷啊!
她打完寒颤,猛又记起一件事,衣服被换走了,那袖子里的东西岂不是——
“你在找这个吗?”张明奴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在昏黄的烛光里,它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冰冷。
谢渺的心逐渐沉底。
张明奴道:“虽不知此为何物,但容我猜猜,它的用途应当与火铳类似。”
谢渺不意外他能猜对,毕竟他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定对火器有所涉猎。她唯一期望的是他没有摸索出用法,不会拿它来威胁旁人。
她又失望了。
张明奴当着她的面拉出弹匣,转动几圈后重新装好,大拇指压倒击锤,食指扣上扳机,枪口准确无误地瞄向谢渺。
“是这样用吗?”他虚心求教。
谢渺真心想为他鼓掌,厉害,聪明,无师自通,孺子可教也。
“你要杀了我吗?”她反问道。
张明奴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很亮,有一种区别于旁人的坦荡,危险并没有逼退她,反倒使她更镇定自若。
他收回了手/枪,“崔慕礼肯将此等利器赠给你,足以证明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一个活人的价值可远远要比死人大。”
很好,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等谢渺松神,张明奴忽然大步上前,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谢渺下意识地往外吐,却被他掐住两颊,硬逼着吞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谢渺甩开他的钳制,“你喂我吃了什么?”
张明奴道:“毒药。”
谢渺反复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心平气和,要虚与委蛇……
“我几时会死?”
“每隔两天你便会毒发,必须吃下解药才能活命。”张明奴道:“乖乖跟在我身边就不会死。”
用毒药控制她,为的是不让她擅自逃跑,除非她能在两天内找到崔慕礼,并且崔慕礼手中刚好有解药。
谢渺在心底骂了又骂,“张明奴,你到底想干吗?”
“我还没想好,该用你从崔慕礼手中换什么。”张明奴略微停顿,道:“哦对,还有周念南。”
谢渺愣怔,随即扭过头,“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张明奴道:“千秋宴那日,我本以为他会犯下错事,不曾想却小看了他。”
谢渺缓缓蹙眉,眼中闪过茫然。
张明奴捕捉到这抹细节,好心解释:“你不记得了吗?当日周念南与你都中了迷情香,被关在同一间房中,他本能顺势而为,却硬生生忍住药性,将你送还给崔慕礼。”
惊愕过后,谢渺平静地道:“他与崔慕礼是好友,遵守道义是理所当然。”
张明奴道:“他曾扬言要娶你,而除你之外,他不近女色,洁身自好。”
谢渺道:“年少无知,玩笑话怎能当真?”
无论张明奴怎么试探,谢渺都不肯松口。
张明奴也懒得浪费功夫,直截了当地道:“崔二少夫人,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被枪指着额头,又被喂下不知名的毒药,末了还要假惺惺地来句“多多指教”?
谢渺再次叹服:不愧是张贤宗的亲生儿子,与那奸臣真是如出一辙的惺惺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