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五章

岭南边界。

驰道。

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在二十余铁骑的严密护卫下, 不分昼夜地朝着远离岭南的方向疾驰而去,激荡起一路的烟尘滚滚。

马车的角落里,纤秀柔弱的碧衣少女抱膝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秋水般的眸子失神地望着前方, 已是整整两天没有吃饭喝水。而那罗延笔直如箭地坐在马车另一端, 按剑闭目, 亲自看守了她两天两夜。

到了第三日上午, 饶是那罗延一贯极沉得住气,也仿佛终于忍耐不住,淡淡开口道:“公主殿下一直不吃不喝, 是想自尽么?”

而碧城依旧宛若失了魂的木偶,不闻不答不动。

那罗延缓缓睁开眼睛, 刀锋般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她良久, 却是忽然冷笑起来, 清冽的声音仿佛利箭一般,直射向她最幽微的心底:“就算公主殿下不甘受制, 一心求死,何不先报完恩再死?至少也不白白辜负青阆山的那位神仙救你一场。”

碧城闻言眸光一颤,怔怔抬头。

那罗延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信手拈来般道:“君异,三国时人, ‘建安三神医’之‘医仙’董奉门下大弟子, 二十四岁即参破生死门, 得以长命不老, 却侑于执妄门二百年不得成仙, 于前梁朝大同九年入建康,官居天文台灵台丞, 大通三年因失职被判处剜目之刑,流放岭南。”说到这时,他才挑眉一笑望着碧城道:“我说的可对?”

碧城咬着唇不语,算是默认。

那罗延淡淡地续道:“我虽不才,但自小在跋陀祖师身边待久了,好歹也知道:被剜去双目,纵然是神仙,也至少要三生岁月方可复原,期间为炼化灵石精髓,洗去其沉珂杂质,每逢阴雨便目流黑血,受尽苦楚。”

碧城神色怔怔地听他叙述这些,却早已是不知不觉泪湿眼眶。

而那罗延望着她怔然落泪的样子,却是微微眯了眯眼,刀锋般的眸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但是如果我说,世间有一种至精至纯的灵石,可以被一世炼化,也不会带来任何痛楚呢?”

一世炼化,也就是只需三十年即可。

碧城神色一震,霍然在马车中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颤声问道:“什么灵石?!”

那罗延却是从容悠游地用配剑挑起了干粮和水壶,稳稳地送到她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现在公主殿下还要自尽么?”

而碧城神色复杂地望着干粮和水壶,却是忽然出声道:“你所言若是属实,又何必等到此刻才告诉我?只怕不过是哄骗我就范的虚妄之言。”

“公主殿下果然聪慧,而这倒也的确证实了我一路以来的猜测:一个从未离开过冷宫的少女,能够孤身一人从建康平安走到岭南,还很好地掩藏了踪迹,只怕本就不能被小看。”那罗延依旧稳稳挑着干粮和水壶,头也不抬地淡淡地道:“我之所以此刻才告知公主,只不过是想判定公主殿下够不够资格与我合作。而这两天两夜已经足以证实:公主殿下心意坚定,死亦无所惧,可共谋之。”

碧城闻言默然,片刻之后,却是毫不迟疑地接过干粮和水壶开始吃东西喝水。待得她吃完时,那罗延适时递上了一方干净的巾帕,碧城面无表情地道谢接了,拭了拭唇角,当即重又问道:“是什么灵石?”

那罗延风轻云淡地道:“此灵石名为‘沧海泪’,其色深碧,内有波光,研碎食之可葆青春永驻,乃南海鲛人目化成。而公主以前想必也听说过鲛人是何物。”

碧城闻言却是怔怔,不由得望着他道:“可可鲛人不过只是《山海经·海内南经》中的荒诞传说而已,世间又岂会真有鲛人存在?纵是存在,它们的眼目又岂可图之?”

那罗延闻言,刀锋般的目光玩味地打量着她她,却是笑了:“公主这话倒是有趣。既然这世上有神仙,那么又如何能肯定便一定没有鲛人?”顿了顿,他却是不待碧城回答,便神色冷冷地续道:“这世上不但有鲛人,还曾有一只鲛人眼泪流尽后,被直接挖去眼珠,活生生烧死,油制成了万年不灭的长明灯,燃在你们大梁朝耗费数百年心血积聚的宝库‘永夜秘境’里。”

碧城怔住。

那罗延冷笑道:“所以你们大梁的皇帝看来倒是特别嗜好挖眼之刑。百年前活挖了鲛人的眼珠不说,百年后还生剜了神仙的天眼,也怨不得被葛荣血洗皇宫,数百年基业一朝断送。”

碧城低眸咬唇,苍白着脸道:“你谈笑间便敢风轻云淡地下令屠镇,狠毒如此,又有何资格讽刺别人?”

“至少我不会在屠了青阆镇之前,还下令先挖了所有人的眼睛,然后活活烧死他们制灯油。”那罗延神色清冷地道:“我只希望公主至少能弄清楚:狠和毒是两回事。我若为帝,至少会先给那鲛人一个痛快,却也不屑为那般残忍之事。”

说到此处,他已不愿再就此深谈下去,神色间又换回了那种不惊风雨的态度,接着道:“两颗鲛人目,其中一颗被梁元帝萧绎取出作为后宫赏赐之物流传至今,而另一颗则仍好好地藏在‘永夜秘境’里,至今无人动过。只不过不幸得很,葛荣那个蠢材血洗了皇宫,杀得整个萧氏皇族除了公主殿下外连一条直系血脉也不剩下,所以也再无人能开启‘永夜秘境’。”

而碧城听到此处,心下已是一片通透:“所以,你们抓我回去,便是为了要开启‘永夜秘境’。”

“公主殿下果然一点便透。”那罗延依旧淡淡地道:“和氏璧在‘永夜秘境’里。没有作为传国玉玺的和氏璧,大都督便无法名正言顺地称帝。所以大都督烦请公主移驾建康,凭借萧氏正统的皇族血脉,才好找出‘永夜秘境’的破解之法。”

碧城沉默不语,良久,才缓缓地道:“我不过是亡国公主,‘永夜秘境’纵是能被我的血脉破解,沧海泪如此珍贵稀有之物,大都督称帝之后,又如何肯给我?”

“他不给你,我给你。”那罗延风轻云淡地许诺,抬起刀锋般的眼眸凝视着碧城,却仿佛有野狼般的幽火在他冷冽的眸中烈烈燃烧起来,神色认真到了极点,一字一顿地缓缓地道:“皇图霸业,君无戏言。”

碧城寂静无言地望着他,却仿佛才刚刚见识到真正的他。

面前白衣雪袍的年轻人自初见起,便一直冷锐洞彻如箭,却又从容淡然如雪,而此刻那双刀锋般的眼眸中透出的毫不遮掩的野心,仿佛能踏碎这乱世冰冷彻骨的厮杀,还天下一场盛世繁华。

这样的人,好似天生便应该君临天下。

只是,这天下鹿死谁手,又与她何干?

山河破碎沧海横流,她身如风中飘絮,所求,不过是拼尽此生,以报一场十六年前的旧恩。

“好。”碧衣的少女吐出一个字,神色恬静如月,又寂寞如雪,轻声道:“只愿你君临天下之日,不忘今日所诺。”

那罗延闻言,却是第一次低眸敛容,朝她以诸侯之姿缓缓一礼,从容不迫地道:“皇天后土,山河共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