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男子天明之后便下山坐诊,碧城却因为哭肿了眼睛不好意思再跟去。傍晚时分白发男子归来,不仅抱回了碧城昨日忘在医馆中的母鸡,还给她带回了一块桂花糖糕。
出身周大娘家鸡笼的芦花母鸡一落地便在院中咯咯叫着扑腾得欢快,第二日清晨竟然还在院中下个蛋。碧城见蛋心软,不忍心再把它炖汤,白发男子也便依她,不仅兴致盎然地顺着碧城的名字给它起名叫碧桃,还古道热肠地花了一个下午给碧桃编了只鸡笼。他虽是目不能见物,鸡笼编得却是精巧,碧城喜欢得紧,求他又做了一只小些的摆在了桌上,日日采香气馥郁的花枝插进去,倒也是平添了许多清新雅致。
而碧桃没了性命之忧,活得愈发有精气,一日一枚蛋,竟足足下了一窝。碧城不懂得去拣鸡蛋,只是每日去鸡窝心满意足地数一遍,谁知最后竟是让碧桃孵出了满满一窝毛绒绒的小鸡。
碧城惊喜不已,日日精心照顾小鸡,而白发男子却开始日日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看不见,一不留神便踩死了一只小鸡坏了道行。
转眼间夏去冬来,小鸡也都早已长成了大鸡,碧城住得久了,和镇上的人也慢慢变得相熟,兼之她又懂得诗文,因此便常常在白发男子坐诊时教镇上的小孩子读书习字。而自从那次冲出医馆之后,阿桂便再也没来过医馆帮忙,也没来找过白发男子,偶尔不得已从医馆路过时,看碧城的目光也是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碧城你啊不用管她,哼,她当她是谁呢?”周大娘的小儿子也跟在碧城身边学认字,她便常常趁着卖完鸡过来瞧瞧,日子久了,只觉越瞧碧城越是顺眼,知书达理不说,性格还温软,简直不知要比阿桂好多少。此刻看着阿桂冷冰冰的背影,她却是觉得解气,笑眯眯地抱着小儿子,朝着碧城讥讽阿桂道:“她这就是活该嫁不出去。我可是听说镇上都没有媒婆去她家说亲,哼,她爹是咱们里长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成了老姑娘!要不是里长的婆娘急了,硬是找人说了一门亲,我敢说整个岭南都没有人要她哩!”
碧城却是有些惊异:“阿桂她,要出嫁了吗?”
“可不,好像就是下个月初六。”周大娘道:“据说是岭南的青田乡,那地方远不说,烟障毒物还多得很,大半人都是病死的,哪里及得上咱们青阆镇。整个岭南,都是人家姑娘拼命嫁到咱们镇上来,哪有往别处嫁的,所以阿桂她这啊,也是让人真真笑掉大牙,明眼人一看就是没人要嘛。”
碧城闻言,却是心中一动,点点头道:“这倒的确是的。我在建康时人皆言岭南烟障毒物多,人多病死不得活,不然自古以来怎么会是重犯流放之地。但是这里”她抬头看了看天——暮光如碎金般洒落在小镇上,一派平和风光,接着笑着摇摇头道“实在是不似岭南,倒像是我们吴地了。”
“那可不就是么。”周大娘听她这般出身皇城的人都出言夸赞此地,更是心下得意,朝着阿桂眨眨眼,神秘道:“其实这说来也是祖宗积德,我记得不到二十年前,我还才刚嫁过来的时候,青阆镇可没这般好,也就和青田乡没什么两样,难活得很。可是后来这瘴气毒气就不知怎么样慢慢消退了,年年风调雨顺的,日子是越过越好,大伙都说是祖上积德神仙眷顾,所以山神爷的香火好得很呢。等哪天大娘有空了带你去拜拜,包你找个如意郎君!”
“大娘别取笑我了”碧城闻言脸红了红,低眸思索着,却是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到二十年瘴气毒气难道哥哥”
是日深夜寒风呼啸,吹得窗纸毕剥作响,碧城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朦胧间,只觉不知何时白发男子已轻轻坐在了自己床边,微凉的手摸索着贴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
碧城被那微凉的触感惊醒,睁开眼睛,望着黑暗中他清瘦挺拔的轮廓,良久,终于忍不住小猫一般叫了一声:“哥哥。”
白发男子一怔,随即抚着她的头轻声问道:“翻身都翻了半夜了,小小年纪怎么也学人睡不着?”
碧城轻轻把小脸贴在他微凉的掌心里,小声道:“哥哥不是也没睡着吗?”
掌心中的少女呵气温软,吐气如兰,清晰的触感直让白发男子的指尖一滞,顿了片刻,他才轻轻抚着少女柔软的头发,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地道:我本就无需睡觉的。”
碧城在黑暗中无言抬眸,凝望他良久,却是幽幽叹了口气,带着少女特有的多愁善感:“哥哥,我都知道的,明天定是又要下雨了,而且是一场大雨。”
白发男子一怔,只好笑了笑承认道:“我的脸色看起来真的有这么差么?”深夜中的他不复青衫飘逸,一袭素白寝衣寥落如雪,轮廓清俊的脸上双目习惯性地微微低垂着,莹莹中映出羽睫纤长。数月时光的朝夕相处,碧城一如她所言,面对月萤石不惊不惧亦从不好奇,他在碧城面前便也不再担忧忌讳,解下了覆目的缎带,睁开了双眼,安心让月萤石吸收日月之精华。
“天太黑了,我看不到哥哥的脸色。”碧城摇头否认,却是伸出温软的小手捧住他的手,轻轻地往他微凉的掌心里呵热气,一口又一口,仿佛要把温暖传递过去:“是因为每次要下雨的时候,哥哥的手都会变凉。而且雨下得越大,哥哥的手就越凉。”
而顿了顿,她却是望了望黑沉沉的窗外,把脸轻轻地贴在了白发男子依旧微凉的掌心里,忽然小声道:“哥哥,我不喜欢这里,一点都不喜欢。”她素来都安静柔顺,言辞温软,连半句狠话都不会说,也从未对周遭一切有过怨由,此时如此清晰直截地表达心中厌憎,倒是极为罕见。
白发男子闻言一怔,然而大雨将至,从眼眸处开始整个头已是剧痛不止。不及细想碧城话中之意,他便已轻轻地把手从碧城手中抽了出来,起身退后,同时状似随意地笑道:“青阆不好么?此地虽然不比吴地繁华,但是无毒无瘴,在岭南已是不可多得。而且你若是再不睡觉,只怕天都要亮了。”
碧城闻言低眸,刚待说什么,然而一道极刺眼的闪电忽然划破夜空,映得天幕宛若白昼。而就在这一瞬的光亮中,碧城清楚地看到有两道漆黑的血泪,从白发男子那莹黑一片的眼眸中蜿蜒而下,映着他苍白的脸色与温和的笑意,简直诡异可怖到了极点。
碧城瞳孔猛地一缩:“哥哥!”
大雨不期然倾盆而至,白发男子陡然踉跄了一下。而伴随着雷声滚滚而至,他却是仿佛明白了什么,单膝跪倒的同时,立刻抬手遮住了自己的面容,同时出言制止了碧城上前:“不要过来,也不要看,我没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甚至平静,但是却已经透着些许沙哑,仿佛正在忍耐某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痛苦。
碧城神色苍白,忽然之间便明白了数月之中每次下雨前,他为何都要避开自己,单独在草药间中待上一段时间。而自从那次莽撞闯进草药间后,她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对草药间中的事,从来都不再多问半句或者好奇半分。
原来,那时自己撞见的一幕,并不是为了浸冷水止头痛,而是……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碧城只觉得一片晕眩,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哥哥”
白发男子依旧遮挡着自己脸上触目惊心的一幕,只有一声叹息传来:“你还小,记忆应该无忧无虑一些,不该看到我这种样子的。”顿了顿,他继续歉疚地低声道:“今晚听到你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有些不放心,没想到一耽搁,却是来不及了抱歉。”而说完这两句话,他疲惫地沉默了下去,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
碧城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