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那夜不知何时阴云散尽,月色如雪,青衣白发的男子抱着碧衣的少女,在门槛前坐了整整一夜。少女时不时絮絮低语,晶莹的小脸深深埋在他胸口,神色苍白而彷徨,仿佛那是整个世间最后的温暖。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碧城吗?婆婆说,我不是灾星祸星,但也必须得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天,碧血染尽建康城的桃花,那些鲜血,全都是因我而流,所以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我从小在冷宫里长大,没有见过父皇,也没有见过母妃,更没有封号,连名字都是婆婆给起的。冷宫里好冷,冬天没有碳火,夏天没有竹席,所有的女人几乎都是疯子,每次她们遇见我,都骂我灾星,总是又哭又笑又抓又咬,所以我不敢出门,一看不到婆婆就害怕。

“他们都说婆婆也是疯子,但是婆婆明明不是,是婆婆把我养大,只有她对我好。她教我念书习字,诗词歌赋,甚至剪了自己心爱的长发做琴,教我练习指法,她擅长厨艺,懂得医药,绣得一手好刺绣,她把所有她会的东西都一样一样教给了我但是我不敢好好学,也害怕都学会,因为婆婆说她太累了,等我学会了所有的东西,她便会去求个痛快一死。

“后来婆婆死了,再后来城便破了,反贼血洗了皇宫,专杀皇室中人,连几个月的皇子都不放过。但是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公主,所以我跟在冷宫的那些疯女人后面跑了出来,一直跑出了皇宫。我听婆婆的话,一直朝着西南走,后来听说有人在搜查唯一一个从皇宫逃出来的公主,就再也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长一点的时间,我害怕他们找到我,更害怕连累了收留我的好心人。

“哥哥,我真的好害怕连累你,我本来就已经害得哥哥受了极刑,还受了十六年的苦,如今却还要来拖累哥哥,我

“要是没有我,要是我没有出生该多好,哥哥你就不会被我害成这样了,就不会被我害成这样了”

白发男子把她轻轻揽在怀中,任她第一次瑟瑟发抖地倾吐尽心中的恐惧与不安,柔声安慰:“这些你都不需要担心,因为剩下的这些就都是我的事了,我自会处理。你只需要知道,婆婆把你教得很好,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你仍然没有泯灭心中的善意与温暖,值得日后所有的平安喜乐。这就足够了。”

碧城紧紧抱着他,轻闭着眼睛,把小脸贴在他的胸口,神色却比初时安然了许多,良久,她才轻声道:“哥哥,我现在已经不担心了。”顿了顿,她才又接着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白发男子闻言,莞尔一笑,宛若风送流光:“什么样的秘密竟能如此安定人心,愿闻其详。”

少女依旧闭着眼睛,却是忽然轻声道:“哥哥,你的心跳得好慢。”

白发男子一怔。

少女却是神色安然恬静,轻声续道:“我的心跳了三百六十五下时,哥哥的心才会跳一下。”

白发男子悄悄把心脏的位置从她耳边错开一分,不动声色地道:“或许是你听错了。”

“好吧,哥哥,就当是我听错了。”少女依旧偎依在他怀中,也不争辩,甚至主动退了一步:“哥哥天天几乎不吃饭却还能活得好好的,也可以当做是我看错了。”

白发男子哑然:“”

少女却径自接着道:“但是李伯伯的话里,如果他没有骗我的话,有一个事实哥哥却是掩盖不了的:李伯伯说他年轻时受过哥哥帮助,就算假定那时李伯伯三十岁,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说到此处,碧城睁开了眼睛凝视着他,轻声道:“可是哥哥就算今日看来,也连二十五岁都没有。更何况仅仅凭着一面之缘,李伯伯多年后还能一眼认出哥哥,除了说明李伯伯记性好,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哥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来都不会变老。”

白发男子默然良久,才轻叹了一口气道:“小姑娘太聪明了,真是一点都不好。”

“哥哥本就不似凡人。”如练的月色下,碧衣少女把脸贴在白发男子的胸口,出神地回想着大半月前的初遇:“所以我初见哥哥时,才会把哥哥当成神仙。”

白发男子叹了口气道:“那你怎么不想想,也许我其实是个老妖怪呢?只想着怎么把聪明小姑娘的心肝给骗走吃掉。”

“哥哥怎么可能是妖怪?”碧城却是微微笑了起来,眼眸清澈,神色认真,望着他轻声道:“就算哥哥真的是妖怪,若是我的心肝能换回哥哥的眼睛,我也心甘情愿。”

“真是傻话”白发男子摇头叹气,拍拍她的手示意安抚,温言道:“哪有什么东西能比你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我当年救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献上自己的心肝给我当下酒菜的。”

碧城吸吸发酸的鼻子,望着他俊逸出尘的轮廓,忍不住抬手去触碰他被青色缎带覆住的眉眼,眼眸中溢满了悲伤与不解:“但是,哥哥是神仙啊为什么,为什么都这么多年了,却还是不好,还是会疼”

白发男子任她颤抖的指尖在自己的眉眼上轻轻描摹游走,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抬手解下了覆眼的缎带——

如水的月光下,他青衫深沉,白发如银河泻地,面容沉静安然,轮廓极好看的眼睛竟第一次微微睁开了,纤长的羽睫下仿佛有宝石在莹莹闪光。

碧城顿时惊喜道:“哥哥,原来你的眼睛已经好了!”然而,她的话刚尽,白发男子却温言否认了:“不,还没有。你现在看到的,是月萤石。”

“月萤石石头?!”碧城震惊之下,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那纤长的羽睫下,并不似寻常人一般黑白分明,只有一片莹黑。就好似一个人只有黑瞳而无眼白一样诡异,直看得碧城心尖一颤。

“对,是一种玉石。”白发男子的声音依旧清冽而温和,没有一丝波澜,宛若月下的静影沉璧。他长长的睫毛重又垂落下来,遮掩了那莹莹闪光却显得诡异可怖的宝石,闭目柔声道:“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一直闭眼覆目,就是不希望吓到你。现在我只是想告诉你,这种月萤石,只需经过三生岁月,便可以吸敛精华化成人目,我如今行医救世,也便是为了给月萤石积聚灵气善缘。”

然而言毕之后,却久久没有听到碧城的反应,白发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率先打破了寂静,轻声道:“真是抱歉得很了,看来还是吓到你了”话未说完,他便已抬手,欲重新系上那覆目的青色缎带。

碧城此时终于回过神来,着急之下一把抓住了他清瘦的手腕,又慌忙松开,急急红着脸解释道:“不不不,哥哥,我不害怕,也没有被吓到的。我只是刚刚听了哥哥的话,有些地方还是没想明白,跑神了”

白发男子被她抓得一怔,片刻之后,唇角却终于还是勾起了一个极好看的弧度,把玩着手中的青色缎带,低眸浅笑:“聪明的小姑娘又是发现我什么秘密了?愿闻其详。”

碧城红着脸,小声道:“我不明白,哥哥明明是神仙,为什么当时受刑的时候不直接飞走,或者直接用法力把我救走,非要去受这般大的苦楚”

“因为十六年前,我还不是神仙,顶多算是有道行的修仙者。”白发男子闻言莞尔,拍拍她的脑袋,意态疏懒地一笑,掩尽天下风流,柔声道:“我当年本就是入红尘渡劫,不渡劫就无法成仙,而你因机缘巧合恰好成了我的劫数。现如今的一切都是劫数使然,也是修行所需,而三生岁月如今于我来说亦不过弹指,所以无论如何你也无需再愧疚自责。”

“一生为一轮回,一轮回乃一甲子,一甲子六十载,三生岁月,也就是,一百八十年后了”碧城在心中算清了时间,怔然良久,却越想越是伤心,吸吸发酸的鼻子,眼泪终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但是对碧城来说,一百年却已经真的好漫长。要是在我活着的时候哥哥就能看见,那该有多好。只希望到了一百多年后,哥哥的眼睛好了,还能偶尔想起我,可以去我的孤坟上看一眼,给我烧一点纸钱,然后陪我说一小会儿话。那么我纵然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也会觉得好开心的。”

白发男子哑然,只觉自己在哄小姑娘开心的事情上真是不得要领,总是越哄越糟糕,终是不禁叹了口气道:“好好的,怎么就能想到让我去给你烧纸上坟呢?唉看来到底还是怨我修仙的资质太差,总不开窍,我师父当年也许就是太看不过眼,才会打发我入红尘渡劫。哪知好不容易渡劫成仙了,却让帮我渡劫的小姑娘背负了这么大的心结。我师父若是知我这么不成器,只怕定是要引道天雷劈了我。”

碧城抽抽噎噎地道:“哥哥的师父也是神仙么?那我去求他不要劈哥哥。”

白发男子愣了一下,才道:“我师父他的资质好像还不如我,三国末年就作古了,现如今只怕已是劈我不成。”顿了顿,他却是叹了口气:“只是那时我年少狂妄,不肯听他遗言,硬生生拖了二百多年徒劳无功才肯入红尘渡劫,不然也不会这么惹哭小姑娘了。”

碧城抽抽噎噎抹着眼泪道:“我不是个好劫,差点把哥哥渡死了。还害得哥哥倒霉,成仙了也要一百八十年都看不见。”

白发男子顿时只觉哭笑不得:“劫数岂还能有好坏之分的?若是真要论好坏,你已经简直是不能再好。你要知道,有的修仙者碰到的天劫,若是渡不过,后果可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

碧城抽抽搭搭地道:“真的吗?我真的还算是好的吗?”

“那是自然。”白发男子叹了口气道:“何止算是好的,我遇到了你,简直是三生有幸。唉你哭了整整一夜,我听着都渴了。你要不要先喝杯水,休息一会儿再接着哭?”

此刻天已大明,而碧城的眼睛已经肿的像个桃子。少女闻言抹抹眼泪,却是抽抽搭搭地回答他道:“我哭完了,去给哥哥倒水。”

白发男子又叹了口气,纠正她:“不是给我,是你。”

碧城却吸吸哭红的鼻子,小声道:“我不渴,我还能哭很久。”

“那好吧,给我。”白发男子已是没有办法再叹气:“只要你不哭,我能喝一壶。”